王托弟/是的，我把孩子放老家了 。

2018年5月5日，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开陇城，踏上回京的路途。

因是晚上的车，故时间很从容。我像往常任何一次离开家乡前一样，揣着满腹的离愁，从庭院里到庭院外，将家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人仔细审视琢磨了一番。

自从六年前在京工作后，所有的离开就变得十分相像。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但要别离我的父母和姐弟，还要别离我的儿子。

啊，作为一个和自己的孩子朝夕相处十六个月零两天的母亲，即将要做一场和她孩子之间的告别，多么残忍啊。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非常理性的女人，一定程度上能做到无情。沉浮京城，我能做到不想父母、姐弟，当然，也可以做到不想念自己的孩子。没想到，情感的假设是这样经不起检测，尚未离开，就已开始思念，像极了2005年那年初到北京时对父母的疯狂思念。

原来，我并非无情的人，有时，是这样多情。

内心的痛楚一阵阵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将我狠狠地拍倒在地，尽管表面极力故作轻快，但从五脏六腑涌出来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挂在眼角。

我将儿子用力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亲吻他的脸颊，并满是期待地鼓动他：“叫妈妈。威威，叫妈妈，宝贝。”

可孩子毕竟太小，他既体味不到大人的忧伤，也无法懂得别离的意义，挣脱我的怀抱，好似一只按不住的跳蚤，满院子狂跑。我追在后面给他拍照。他以为我像平时一样逗他玩，跑得更快了，笑声宛若黎明前的阵阵鸡鸣。

坐在开往天水市区的班车上，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孩子的照片，并配文：“妈妈爱你。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乖娃娃。”

一时间，下面的留言如盛夏午后的雷阵雨点般砸下来，隐隐约约伴有巨大的轰隆声。

留言几乎全是“你把孩子放家里了吗”，或者“你让孩子留守了吗”。

面对这样的留言，我没有回复的勇气。我生怕，我若回答了“是”，将听到他人诸如“陪伴是给孩子最好的爱”、甚至“现在欠孩子的陪伴，以后要加倍偿还”之类的话。那一刻的我，敏感、脆弱、无助，像个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的小孩。

虽然我自知将孩子放在老家是最好的选择，但生活已经让我非常疲惫，真的没有更多力气向他人解释自己的迫不得已。

作为一个母亲，谁不想和自己的孩子日日相伴？分离，无论长短，哪一次不是因为在生活面前难以取得两全其美而做出的妥协。

我是这样，相信所有父母都是这样。

是的，让孩子暂时在老家，是经综合考量后最好的选择。

犹记今年三月，在京帮我照看孩子的妈妈得知在老家的父亲腰疼，她力所能及地联想了一番自己见过的腰椎间盘突出患者承受的所有痛苦后，然后，一天比一天言少语寡。哪怕我挖空心思想出最搞笑的段子，她听后也是木木的表情。

一次半夜醒来，在卫生间门口听见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从次卧中传来。那一刻，我彻底被击垮了。

《傅雷家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你若同情天下人，为何不从自己的父母开始？

我自然没有能力同情天下众生，但我素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无论对亲人还是朋友，哪怕是陌生人，也会力所能及地伸手相助。既如此，面对一个因担心丈夫而半夜哭泣的女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还是我的亲妈——我怎么可以做到继续理性地向她阐释我那自以为是的解决方案！

既然妈妈可以做到因为爱我而来北京，我就应该做到因为爱妈妈而让她回到父亲身边。

于是，我便开始了和小汪间数以百计的激烈战斗。

“儿子是亲的，妈也是亲的！对儿子的陪伴很重要，对妈的健康负责也很重要！”说完这句话，我痛哭流涕，面对小汪毫不动摇的坚定，我将自己的头用力地往墙上撞。

终于，小汪同意我妈带上孩子在老家带待一段时间了。

“也就一个多月。”在北京西站，我再一次向小汪郑重承诺。

既然妈妈如此思念父亲，为何我要让她来京给我带孩子呢？

一次，一位不知情的朋友以为我强迫让我妈妈来京给我带孩子了，对我进行了猛烈的批判。最后，朋友说：“既然敢生，为何不自己带？”

面对朋友的质问，我明显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切入点向她释明。

“我婆婆很早就去世了。你知道的。孩子太小，婆家没有人可以帮我照看。你知道的。产假快结束时，在带孩子和上班的两难命题下，我的父母和姐弟一并挺身而出，鼎力支持让我选择后者。你知道的，我不能不上班。最后，我妈妈横刀立马来京给我带孩子。你知道，我是不会提出让我妈给我带孩子，毕竟，他们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可是，不管对家人还是对我自己，面临任何困难，我都得上班。这个，你也知道……”

那天，我以“你知道”的方式说了一些朋友并不知道的事，尤其是我为何必须上班。说完，只觉内心万分憋屈，灯光昏黄的咖啡馆里，一声太过突然、尖利的哭腔，打破了所有人的平静。对面的朋友，早已泪如雨下。

所以说，在这个单薄、离散、无奈和绝望充满了一个人角角落落的生活面前，几乎没有谁会纯粹为了成全自己的华丽而牺牲亲人的幸福。我们，往往很容易看到一个人选择的结果，但并不了解这个结果出现前他所经历的挣扎和绝望。

每次看到网上关于留守儿童的报道，我想，他们父母的内心比谁都沉重。

好在，和那些父母相比，我更多一些庆幸，出于成全了自己的妈妈；和那些孩子相比，我儿子已经非常幸运，毕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在他一生中可以忽略不计。

而我公公很快会来到北京，这样，我妈妈很快就能回到我父亲身边。然后，每个人都会得到恰到好处的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