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我和难醒有个约会

昨天，在下班回家的大巴上，难醒问我打算何时回天水。

何时？

回家，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哪有什么可以预见的期日呵。

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于是，我告诉难醒：“最早在明年的四、五月份吧——往老家送孩子。”

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无比悲凉，无奈之下有一种欲绝的人生凄楚：这还多早啊，一场分离的盛宴就已策划好了；生活面前，一个心软的女人，竟也能决绝至此。

难醒听后“哎”了一声，说到时若时间允许，她也要跟我去天水玩：“亲爱的，我要走你走过的路，也看你看过的景。”

难醒说会跟我回天水的话，将我心里的阴翳一扫而尽，霎时就晴空万里无云了。

我说：“好啊好啊，到时在我们家多待点时间，我要带着你玩遍天水山山水水的旮旯角落。”

难醒是我因文结缘的西安女子，虽至今未曾谋面，但却早已视彼此为闺蜜，似已一起看过太多的人间烟火。我和她都是八百里秦川上黄土地的儿女，过去都拥有很长一段的躺在亲人怀里打滚撒野的年华，如今，就像我远离了天水在京城恓惶谋生一样，她离开了西安在深圳疲惫度日。

我们是根深蒂固的人，却因时代的变迁，皆沦落为十足的异乡人。我们都努力在他乡落地生根，心灵却始终找不到归宿。我们也都心怀远方，却无不身陷囹圄。可这辈子，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提起家，我们心里想起的唯有天水/西安。

一说到家，我的话就多起来了，甚至连自己都不可思议为何会突然间喋喋不休。

我告诉难醒，我的家在农村。农村真的很好。回到家，心就广阔了，就安宁了。回到家，就是个孩子了，心地是纯的。回到家，就可以邂逅那个久违的自己。

“我要带你去放羊。让两个匍匐在城市中的女人，心里装满黄土地的纯真，像个孩子一样，去追逐头顶上飘过的白云，再采一把素静优雅的野花。”

“我要让你睡土炕。夜深人静了，远离喧嚣了，脊背紧贴着土壤，感受生而为人难得的笃定和踏实。”

“我要叫来三姐，让她骑上摩托车带我们去兜风，三个人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要风驰电掣，要大唱秦腔，要找回西北女子固有的率和真。”

“或者，我干脆带你去戏场看戏吧。天水那么大，总有一个地方在举办庙会，我们在台下一边听一边悲戚，一边听一边欢幸。”

“我白天带你去野外挖野菜，夜晚和你坐在北山顶上看星星，天天吃浆水面。”

“隔壁老李家栽的葱长出来了，我们就偷偷掐些叶子回来，就着妈妈刚出锅的饼子大吃特吃。”

“我的侄女外甥很多，到时候把他们全叫来，听满屋子大哭小叫；尤其要看看王霄楚满地打滚的阵势。”

“我家不但有一大群羊，还有二三十只鸽子和两条狗。”

“我家门前种了好多蔬菜，天然绿色无污染，怎么吃也吃不完。”

“我家还有一块地，每年都会种好多玉米，嫩的时候煮着吃，等成熟了磨成面做玉米面片子吃。”

“我家的庭院不值钱，却能与都市顶级的别墅相媲美，冬暖夏凉，严丽疏朗。”

“你去了，我就给你准备一顶帽子，任凭风吹雨打，我们都喜气安稳，在清水河畔八千年的文明中徜徉、迷失。”

……

我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不能自已。

想起，在老家，亲朋都说我野极了，像个肆无忌惮的碎娃娃。野就野吧，我就是大自然野生的女子，野才是我的本真呢。

想起，在老家，睡眼迷离中，有妈妈在我的额头偷偷地、狠狠地亲一口。我睁开眼，很不情愿地白了她一眼，然后，她很不好意思地、似有怯怯地走向厨房烧火做饭了。

想起，在老家，和老爸出去，他每每说“那谁谁家做的烤鸡好吃地很么”，然后，把我带到店里，大吃一顿。

想起，在老家，有三姐与我出双入对、狼狈为奸，有二姐给我拿来她新绣的鞋垫，有大姐提醒我注意安全，有弟弟告诉我“晚上要点回家”。

想起，在老家，没有雾霾，除了偶然间的阴雨天，白天都有蓝天炫目，夜间总是繁星漫天。

想起，在老家，人心和天地一样淳朴、憨厚，第一眼，便能想到好，而不是防备。

……

太多美好，皆在家里，说出来，几欲让人落泪。

我滔滔不绝、似在其中，难醒也统统信以为真。她说：“亲爱的，那我们明天就回家吧！”

明天？回家？

一句话，让我清醒过来。这时，才发现班车已停靠在了东直门地铁站。

下了车，一头砸进人群的洪流中，瞬间又渺小得如同一颗尘埃，却还不得不挣扎着向前，再向前，完全没有了自己。回家的期冀，也在人潮涌动中一点点地沉沦下去，直到最后，我怎么找也找不见它了。

就这样，两颗文艺的心，在生存的轻微碰触下，倏忽间就支离破碎了。

原来，之于我们每个人，愿望都是这么简单，而光阴却总是那么艰难。

还好，支离破碎的光阴里，有难醒这样的女子与我隔空相伴：一种体恤与善意，生发出无数次的感动。这种感动，让我体会到生活有宽度，这边被堵死了，还有那边可以让我们跨过去；让我感知到生命有广度，一个希望破灭了，另一个希望也能让我们很好地活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了：看似华丽无比，其实，看一眼亲爸亲妈都很难、很难。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了：几度花与月，漫长的是落寞，短暂的是欢愉。对我是这样，对难醒是这样，对和我们一样的无数男男女女，怎不是这样呵！

可是，就是为了那短暂的欢愉——比如与亲人团聚，比如与闺蜜约见——为了人生这一点点的喜，我们都努力前进，纵然有时会很难过，甚至备受煎熬，但没有谁愿意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