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耕读第,北方庭院的中国元素
在老家天水沟壑交错、墚峁广布的黄土地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村庄。村庄,或郁葱或苍茫。寂静中听得几声鸟鸣,农忙时隐约传来赶牲畜的吆喝声。
村落中,一座座庭院依地势星罗棋布。
庭院里面有“三宝”:鸡叫狗咬娃娃吵。庭院外面,或低矮的花草成茵,或高大的乔木成排。
北方的庭院,不似南方,或小门小户簇拥一起,或是独立的小楼亭阁,前面总是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总是小径幽静,总是幽幽静静的小桥流水。
北方的庭院,天方地阔,郑重其事,院里院外都呈现出开朗透亮的气派。这种气派,从大门开始,便耀武扬威了,便显露无遗了。
这种庭院,直截了当,庄重明了,一如北方的人。
很多庭院的大门门额上,除偶然间会邂逅“诗书第”、“清平居”三个字外,绝大多数都如出一辙地刻有“耕读第”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耕读第。
多么中国的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是饱含唯美的中国元素。从左念到右,还是从右读到左,也无论是念对了还是读错了,对中国元素的感触是丝毫不会受到影响的。
譬如儿时,我挥舞着鞭子,赶着羊群从自家和别人家门前走过,每当抬头看见“耕读第”三个大字时,心中便生出一种深深的敬意来。
然后,一边赶羊群一边心里默念到:“第读耕”。可见,那时的我虽心有敬意,但并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敬意从何而来,甚至,连字的顺序都念反了。
反了就反了吧,反了也不影响我的敬意。那种敬意是大义凛然的,是气壮山河的,也是中国西北一个小孩子心中气势磅礴的梦。
梦,虽磅礴,但并不清晰。依稀只觉的和“读”这个字有关。至于“耕”字嘛,农民不种田还能干什么。还有那个“第”字,上了中学,我都不懂它是什么意思,但总有一种高贵且神秘的感觉。
因这个依稀的梦,中学时了,我心里依旧默念的是:“第读耕”。
不论是“第读耕”还是“耕读第”,在天水人家的心中,和在孩子心中一样,只晓得那三个字是对“耕读传家”的心灵需求,是辛勤稼穑和修身养性的文化传承。至于五谷会不会丰登,诗书能不能达知,都不管要紧了。
光阴斗转星移的舞步中,庭院也会与时俱进。于是,便有了老式庭院和新式庭院的区别。于是,便有了老式大门和新式大门的差异。于是,镶嵌在光阴中的 “耕读第”三个字,也今昔迥然。
老式的庭院,泥墙青瓦,年代一久,就有些发黑。庭院的大门多是木质的。崭新的木质大门,木头用透明漆将染过,呈现出淡淡的黄。
(北方新式庭院内景一角)
在大门檐下的门额上,“耕读第”三个字是浮雕凸起的,黝黑深邃,在晨曦或夕阳的照耀下,在高大的柳树或槐树的掩映下,熠熠生辉。
这种木质的大门,一般都是木匠做的,“耕读第”三个字也是由木匠刻上去的。
虽然甘、陕很多地区农村庭院的大门上多刻有“耕读第”三个字,但村村却有不同。
比如,我们王湾村中农户庭院门额上“耕读第”三个字,据说是由民国时期——大概年代,是祖上我太爷爷的爷爷春秋盛年时——坐镇老家的彭四老爷写的。那个时期的王湾村尚不叫王湾村,而叫“野战坡王家”。
野战坡王家有个姓万的木匠,修寺葺苗,远近闻名。据说,万木匠跟彭四老爷关系不错,修建自家庭院时,找彭四老爷写下“耕读第”三个字。
自此,“耕读第”三个字便出现在野战坡王家,直至今天的王湾村,沿用的“耕读第”三个字,都是从彭四老爷的笔迹处代代拓摹来的。
彭四老爷其人其事,我从未听闻,老爸也不甚明白。比如,当问及那三个字是否为彭四老爷原创时,他便不清楚了。
不过,老爸说:“无论如何,王湾村家家户户门上的‘耕读第’三个字,源自彭四老爷之笔迹,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
我老爸前半生是个木匠,现在,三爸和五爸庭院大门门额上的“耕读第”,还是镌刻上去的。
老爸说,每次,先用纸在别人家门额上拓出字的轮廓,再将纸置于用作门额的木板上,用铅笔描绘出字的轮廓,然后,用道具沿着轮廓镌刻出字形,最后,用墨染,染后用清漆覆盖起来,从右至左,“耕读第”三个字便落成了。
让老爸解释为何农户庭院的门额上要镌刻“耕读第”三个字,他便说:“装饰作用是肯定的,耕读传家也是应有之义。”
但让他接着解释“耕读传家”的应有之义,他便不甚明白了。
老爸不明白,我们这代人更不明白。于是,时间倏忽而过,很多东西便黯然陨落。
多想给自己的家族撰写一部家史呵。因为,一个古老家族的家史,便是一个村庄的村史,也是整个中国农耕时代的变迁史。
渐渐地,随着时光老去,大门也就跟着老了,颜色由起初鲜亮的油黄色,最后变成与黄土地不分伯仲的浅褐色。
大门老了,整座庭院也就老了。新院子已成老屋子,主人便想:“要攒钱修房了。”
(北方新式庭院外景一瞥)
尽管大门和庭院都老去了,但大门上“耕读第”三个字,却年轻如初。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它始终如故,像一家人不老的传说,诉说着一家人、一座庭院,一个村庄未完待续的梦。
再修大门或庭院,木质大门就换成钢铁的了。
在黄土地之上,在草木映衬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脚步前,一切都焕然一新,好似一个耄耋之年的人,一夜间便返老还童,活泛起来了。
新修的庭院,钢铁的大门,旧的物件统统被换掉,所有的,都要以全新的面貌示人才行,否则,就是买得起马却披不起鞍子了。
然而,无论怎样沧海桑田,“耕读第”的字样却要保留下来,唯一不同发是,它们由原来木质大门上的墨黑色变成现在铁质大门上的鎏金色了。
其实,天水农村大门门额上有“耕读第”字样的人家,大多世代为农,一年四季几乎所有的光阴都在“耕”中前行,家里并没有多少人读书或读过多少书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把“耕读第”的大字明目张胆地写在门额上,就像在家中上房里挂满名人字画一样。
老树,古宅,书画,八仙桌,“耕读第”的门匾,所有这些富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元素,都给农家平添了实在的文化氛围。
正是这些文化氛围,让整座村庄散发出幽静清雅的书香气息,让这些村庄自古民风淳朴,村民知书达理、热情好客。
这就天水人了,这就是西北人了,这就是中国北方人了。“耕读第”和“第读耕”,不管对与不对,总有一种豪情和雅致隐藏心间。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他们也不懂温言细语,但所有粗狂都阻止不了他们对诗书礼仪的向往与追逐的。所以,就是要把“耕读第”三个大字以张扬的姿态示人。
(有些斑驳的木质大门,和“耕读第”三个字一起承载了历史)
张姓人家的门额上刻着,李姓人家的门额上刻着,王姓人家的门额上也刻着,还有赵姓、万姓、田姓……反正,不管姓什么,家里做什么,都是要刻上这三个字的。以前是墨黑的,现在是鎏金的,一次比一次张扬。
天水人,骨子里就是有这么一种爽快和干劲,所以,才在这干枯的黄土地上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走到现在。
在农村,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一边心有小家,一边胸怀天下;一边用五谷填饱肚子,一边拿书籍修身养性。最终,中国的耕读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在这里演绎到淋漓尽致。
至于读书能不能及第,管它呢。
只要家有书香,只要将豪情和雅致隐藏心间,只要这种姿态。当然,能学而优则仕固然很好,否则,就晴耕雨读吧,就安安静静地、心照不宣地跑自己的光阴吧。
无论如何,耕读传家,一个都不偏颇,都要兼顾才行。
就这样,便很好。
春节回家,有意去了几座村庄,发现一些刻有“耕读第”三个字的人家的大门上,还写着有关对联,比如,“守本份耕读第一,尽人伦孝友俱先”、“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好善乐施应贲旌扬重典,急公奉上允称巾帼遗微”,等等,看后,令人欣慰不已。
从小,就是这三个字,潜移默化地引导着我一步一步从王湾村走到陇城镇,再到秦安县,最后,直到北京城。
蓦然回首,庭院老了,时光老了。于老了的时光中,庭院却焕发出新颜来,唯有“耕读第”三个字,永葆青春。
这就是中国八千年的文明史和唯美的中国元素,在天水农村的落脚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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