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惊天动地是寻常

三姐来京一周多了。

按照三姐抵京前我设想的场景，两人一见面肯定会发生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比如，首先姐妹俩抱头大哭一场，然后趁我还能走动陪她去京城旅游胜地逛逛，再不济也要大吃几顿才对。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日子却过得出奇地波澜不惊，岁月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静好与安稳，非但没怎么出门，就连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自己动手做的。

我是这么觉得的，姐姐更是这么觉得的。

要真说有什么令她惊呼，恐怕只有遮天蔽日的雾霾和拥挤不堪的交通了。尤其是雾霾，真是让我三姐大开眼界呐。她抵京那天，北京已启动雾霾红色预警，雾霾天持续五天后，第六天终于看见了蓝天，她早起拉开窗帘后，惊呼一声，自来京就晕乎乎的精神状态瞬间好了大半。

也许，成熟生活本来的面目本该如此吧，波澜壮阔是有的，但惊天动地的往往都是那些看似波澜不惊的寻常场景。最清气硬朗的生活往往存于日常、流于世俗、行于不咸不淡的一粥一饭当中，既踏实又妥帖。

惊天动地是寻常。

可是，有三姐在身边的寻常和以前的寻常究竟是不一样的。

她在的寻常，是我可以做回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的寻常，是我可以在京城吃到最正宗浆水面和馓饭、搅团的寻常，也是我能够在天伦的一亩三分地再次撒泼打滚的寻常。这样的寻常，对我曾是多么的熟悉，熟悉到以为可以一辈子拥有，可蓦然回首，突然发现已经天高路远了。正因此，曾经的寻常到今天才如此惊天动地，以致成为真正的不寻常。

一、自然醒

我家住九层，包括厨房在内的所有屋子的窗户都是朝南的，因窗户前是一片尚未修建的空地，故采光非常好。尤其在冬天，只要雾霾不是很重或非阴天，早上八点多阳光就穿过大大的玻璃窗，把整个屋子映耀得像妈妈刚烙出锅的一张大饼，黄灿灿地令人垂涎。

自从本月九号正式休假以来，每天都可以睡个自然醒。工作四年多，这样接二连三的自然醒，奢侈得几乎令我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三姐来后，每天醒来，下床拉开窗帘，便和她躺在床上的一池金灿灿的阳光中不动声色地说话。说啊说，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反正有怎么也说不完的话。

我们会一直说到肚子饿了，才懒懒地起来洗漱，然后一个熬粥准备早餐，一个简单地收拾屋子。

以前节假日也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每次醒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有个和你没完没了说话的人。

和三姐躺在床上面对面地话说时，恍惚间总觉时光倒流，儿时姐弟五个人睡在一个土炕上，清晨赖着不起叽叽喳喳吵闹的场景清晰可见。回过神来，不禁让人喟叹：多少当时只道是寻常呵……

二、家乡味道

儿时养成的味蕾，从来都是潜意识中最真实的印记，它一定会跟一个人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铭记着儿时从舌尖滑过的味道。

三姐来京前每每问我拿点什么东西，她自己列举了一大堆，而我只说：“呱呱、面皮和凉粉。”其实，我很想告诉三姐让她多带点家里的东西，最好把整个天水的小吃都给我背来，可路途遥远，不得不让她轻装上阵呵。

那天三姐始一进家门，呱呱、面皮和凉粉我便各吃了一碗，以致晚上撑得大半夜睡不着。

因三姐来京前就感冒，加上旅途奔波，故到京后的几天里精神一直不景气。看她精气神不似曾经，我虽深表难过，但究竟还是不放过，第二天就向在京的秦安籍老乡要来浆水，不但让她给我做了一大盆子浆水面，还让她用老乡送来的浆水做本窝了一小缸，如此，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跑遍京城却吃不到一碗正宗的浆水面了。

除了浆水面，三姐还给我做馓饭、打搅团，佐菜全是从自己窝的浆水里捞出来的酸菜。近几年，吃浆水面、馓饭和搅团等家乡饭的机会很少，就算回到家里，妈妈总觉得这些东西太过平常，更不是什么好吃的，便想方设法做各种炒菜，殊不知，浆水面比排骨汤更让我欢喜——虽然妈妈从来不这样认为。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总觉得再不多吃几碗家乡饭，接下来好多天就再也无福消受了，故几乎每天都让三姐变着花样给我做这些吃食。姐姐说这些东西都没营养，不带劲，可我吃完每每感觉精神焕发，虽然身体越来越重，心却越来越轻。

吃完这些，我突然间想起来，三姐做的手擀粉也是一流的！

三、街边小吃

相较于大餐厅中的饭菜，我素来喜欢街边的小吃，虽因此受过不少批评，但始终未能改变别人眼中的这个“弊病”。就在前几天，因为执意要吃地铁口的冰糖葫芦，气得同行的朋友看着我的肚子恨不得给我两巴掌，可最终他还是给我买了其中最大的一串。

这下好了，三姐一来非但没人说我了，还有人跟我一起吃！

两个人拿着鸡蛋灌饼吃得乐此不疲，吃完再去买份朝鲜冷面，像极了七年前在昌平军都山下的我和敏，每人抱着一桶爆米花，嘴边黏满了爆米花的渣子……

每次吃完小吃，我和三姐都不约而同地认定，铁板烧就是比便宜坊烤鸭好吃，而西餐更是难吃得要命！

北京街边的小吃，大多在便民车上，我认为都是干干净净的，吃起来不但不觉得脏，反而感到生活充满了烟火味。这种烟火味，虽然少了一点不做作的仪式感，但却是满满当当的生活：真实可靠的生活，里里外外一定是这种烟火的味道。

所以，对于那些不由分说拒绝一切街边小吃的人，我就觉得好可怜，多少人间美味与他们无缘。而我，虽无大富大贵，但对街边小吃想吃就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吃出千万种不同的感受，甚至能吃出饕餮大餐的气势来；更重要的是，吃了这么多年，身体总比别人硬气。

有朋友听说这个时候的我还吃街边小吃，愤慨地抗议我简直太不负责任了，我听后更是置之不理呢：雾霾这么重，给予一个生命体健康和吃不吃小吃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一次小吃也不染指，多出两次门，谁说戴个防雾霾口罩就不得病啦。

曾因喜欢吃小吃，多次被朋友戏谑说我改不掉骨子里的农民习性。

讲真，我觉得农民习性就很好，为何要改掉。我就喜欢从小自带的这种农民底气，像蜀葵一样撒下种子就成长，做任何事情都妥妥贴贴，不扭捏、不娇嫩，任凭风吹雨打，任何时候身上有一股世俗的温度，哪怕在锦衣玉食的优雅中也习惯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喧闹之声。

我坚信，一个人越是生在富足精致的年代，越是要有过贫困粗陋生活的能力。

我自己如此，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亦是如此。对此，我三姐也深表同意。

四、细节

相对于轰轰烈烈，更喜欢生活的小细节。像睡到自然醒后的聊天、做饭、收拾屋子。

渐渐地发现，生活真的没有太多惊天动地，我们每一个人无不在一日三餐的琐碎中冬去春来。而那些被我们视为生命攸关的功名利禄，其实，除了生死、健康和平安本身外，反而是再细小不过的身外之物罢了。

所以，腆着个大肚子和三姐坐在沙发上看老剧集，端起刚给三姐充好的咖啡做贼似的偷喝一口，一边听秦腔一边吼几句，到早市转一圈买回很多水果和蔬菜，包一案板的饺子，躺在床上说着过去的事儿，设想一个比现在更加美好的未来……感觉对于现在我们，宏大壮丽的事情一点也不惊艳，反而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才是惊天动地的。

难道不是吗？如今留驻在脑海中的那些美好，哪件不是昔日经历过的鲜活而深邃的琐碎生活的细节呢。

迩来家里爸妈会经常打来电话。刚挂了父母的电话，大姐、二姐或弟弟又来电问是否有生的迹象，已经明确告知他们还要几天呢，第二天他们便又打电话问候一遍：“生了没？”每次接完电话，三姐就说要给我做饭吃。在目前这个阶段，一日三餐简直成了我生活所有追求的终极目标。

我自己不太会做饭，但看着三姐轻描淡写地温柔相待与我，我亦是心安理得地统统接受。不过，用几近无耻的厚颜接纳亲情的馈赠，使得这平平淡淡的日常倒有了几分令人感伤的悲壮。在这悲壮的氛围中，所有这些平平淡淡的日常却成为惊天动地的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