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像蜀葵一样坦然绽放，努力开出自己的姿态

清晨，一如既往地从亦庄出发，公交又地铁几经换乘，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到达建国门。从地铁站出来，步行至赛特广场，就可以坐上公司班车。班车八点半班车准时出发，一路开往位于望京的单位。

那天，到赛特广场后时间尚早，于是，就在广场旁边的小区华侨村里转悠。

六月中旬的华侨村草木掩映、错落有致，加上小鸟啁啾不断，让本已逼仄的小区空间显得越发雍容贵气。夜晚一场小雨过后，空气分外清新，嗅之怡然。

迎面就看见那棵郁郁葱葱的合欢树了。

以前见过这种树，只是并不知道它的名字，直到《甄嬛传》热播时，才晓得原来它叫“合欢树”。绕着合欢树走了两圈，想到史铁生的散文《合欢树》，便屈膝从草坪上捡起几朵洒落下来的合欢花，拿在鼻子底下仔细闻了闻：嗯，有股淡淡的清香。

走过合欢树，离发车还有几分钟。不想辜负良辰美景，就继续在小区内来回游荡。路过一排反季盛开的紫色玉兰，无意间走到一个偏僻角落，三两株粉色蜀葵赫然眼前。

是蜀葵？

真的是蜀葵。虽然仅有三两株，显得有点单薄，但依然洁净、娇嫩、旺盛，且富有生气。可是，在华侨村这样贵气的小区竟然会有蜀葵！

虽然从小就与蜀葵相伴相随，但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它的学名叫“蜀葵”——在此之前一直叫它“齐叶花”。不过，相较之下，我更喜欢它的别名“一丈红”，以为这个名字最能体现出它的品性：挺拔，艳丽却不落俗，自顾自地绽放出一片精彩，有种超脱的自在与随喜。

蜀葵可谓我生命中顽强无敌之花啊。不过，它有多顽强，就有多卑微。好久没见，竟然在此邂逅。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喜欢花草的大大就在家里的自留地上开辟出一小块来，栽了不少花。后来，自留地上建起了庭院，花儿就被挪至现在大门前的花园中，并一直生息至今。

那时的花园可真是繁茂啊。有富贵雍容的牡丹、绚丽多姿的大丽花、妩媚香郁的芍药、姹紫嫣红的月季、形态迥异的菊科，还有娇娆的石榴和好像永远也长不高的绣球……当然，也有清新鲜亮的蜀葵。

每年端午前后，花园中的蜀葵就开了。

那个时候，花园中到处都有蜀葵长出来。不过，除了常年保留的四株外，其他的冒出地面就被我们像野草一样清理掉；不拔掉，它们就会四处蔓延，会严重影响到其他花儿的成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呢。

那四株蜀葵中，只有一株开出的花是金黄色的重瓣，其他三株的花朵都是水红色的重瓣。无论是金黄色的还是水红色的，花朵瓣瓣分明，如鹤顶，又似彩凤；色泽清艳、姿态端美，妩媚悦人。尤其是刚开的蜀葵花，在晨曦或夕阳的辉映下，极其美丽，有时美到让人感到不真实，只有凑上去一闻，扑鼻芳香才表明原来是真的。

在我眼中，蜀葵的花很美，生命力很顽强，好像只要有种子落地，就可以自顾自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四季轮回中坦然绽放，如期开出自己的姿态。然而，抑或因为它太容易生长了——简直跟野草一般——故家人从来不会像爱惜其他花一样去爱惜它：从生到死，都不爱惜。

我也不爱惜它。

我从小有个吃花瓣的陋习。在花园中转悠时，每当萌生吃花的念头，就挑一朵最好看的蜀葵掐下来——其他花，最多只会撕下几瓣而已。不过，蜀葵的花汁实在太多了，稍微一挤就往下滴，吃起来不但苦涩，而且水红色的蜀葵吃完嘴唇和舌头就会变成墨紫，家人看见免不了要责骂，所以，往往吃不了两三瓣：可那又如何，下次想吃时，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掐下一整朵来。

吃剩的蜀葵花，将花瓣一个个地揪下，从底部小心翼翼地沿中间线撕开，然后黏在鼻子上或额头上扮大公鸡，或者黏在两颊上扮作花仙子。还会叫来伙伴玩过家家，把蜀葵的花蕾当作南瓜做饭饭。

每到中秋节，家里就用新麦面烙的饼子或蒸的馒头献月亮。那时，花园中诸花多已凋谢，唯有蜀葵和月季盛开如初。当日影衔山、夜幕徐降时，我们姐弟就迫不及待地跑去花园中摘来好多好多的蜀葵花，再剪上几朵月季，然后一朵一朵地摆放到盘中的饼子或馒头上。用蜀葵和月季点缀过的饼子或馒头，看着比平时不知香了多少倍，喜得我们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耐心等下去。

我们不但大把大把地摘下蜀葵的花朵，也会大把大把地摘下它的叶子——蜀葵的叶子可是大有用处呢。

夏日的黄昏，妈妈摘来指甲花（学名“凤仙花”）的花瓣和叶子，加上适量的白矾捣碎，用蜀葵的叶子包在我们姐妹的指甲上；第二天，指甲就变成鲜亮的橘红色——在没有指甲油的岁月里，那可是最昂贵的化妆品之一。如果哪一年家里没有种指甲花，就用蜀葵花替代，染出来的指甲也很好看。正因儿时妈妈用蜀葵叶子给我们姐妹包染指甲，所以，总觉得此花是有情义的：一种与亲情、与往事、与逝去的时光等纠缠不清的情义。

除了花和叶子，蜀葵的种子我们也不放过。

尚未成熟时，蜀葵的种子就被我们摘下来吃，像吃面包一样一口一口吃下去。

还会用针线把它的种子串联起来，戴在手腕或脖颈上，好看极了。

霜降过后，蜀葵的花叶终究抵抗不过气温的凛冽，一天天地干枯起来了，这时，我们就砍下它的茎秆拿去赶羊。

我们都这样不珍惜、甚至怠慢蜀葵，但好像我们越是不珍惜、越是怠慢，它的生命力就越顽强，越不会自暴自弃。无论摘下多少它的花、撕下多少它的叶，似乎总有花儿在一片片绿色的掩映下盛开。所以，在我的印象中，蜀葵的生命力简直是无敌的。正因它这顽强的生命力，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下，除了牡丹和月季外，如今其他的花儿都已从园中消失了，只有那四株蜀葵，还都活着。

也许，不只爱情，任何太容易就能获得的东西，往往都不会得到珍惜；而不被珍惜的东西，无论其本身有多美，都是卑微的。

是的，蜀葵从来都不被珍惜；虽然它也很美，但在百花丛中，它到底是卑微的。

可是，如今当我从万花丛中走过，蓦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情有独钟的是并非那些名贵的花，而是蜀葵：历经岁月的起起落落，明晰地感到，这人生路上，曾经自诩天之骄子的我也是一株蜀葵。所以，在华侨村看见它的影子，才陡生狂喜——那是直见心底的悲悯呵。

记得小时候，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为了生计，父母每天都很忙，所以，我们姐弟的成长从来都是自顾自的。我们不但要自发成长，还要干各种各样的农活和家务。一个小小的孩子，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似乎都可以发挥作用，像极了园中的蜀葵：只要在有阳光的地方撒下种子，不管在逼仄的墙角或破败的路边，转眼间就能回报以鲜花与果实，任凭生命来赏阅和把玩。这样的成长经历，让长大后的我永远觉得：人生的付出，对人对己总是美好的；因为美好，所以可以期待。

后来，离开家到了京城，见到蜀葵的机会就很少了。

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到处都是名贵的花木，像蜀葵这种野草般的花就很少见到。偶然间，在山野或闹市的墙角、路边、树丛遇见，它那超然且不择贫瘠的姿态，倒让人感觉亲切、欢喜，就像遇见故人和故乡，更重要的是从它的身上看到了这座城市中的自己：自顾自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坦然绽放，努力开出自己的姿态。

纵然顽强，可究竟像一根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