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军花|古月
古月是我的高中同学兼大学校友。
说起她,故事太多。那些故事,如果换个主人公,多半会变成事故。
高中时,古月和同班同学演舞台剧《父女》。她演被醉酒晚归的父亲暴打的女儿,哭着哀求爸爸戒酒,哀求爸爸多照顾照顾自己,哭声中叫同学爸爸时,情真意切,看得台下的我们不停掉泪。
大学期间,和同系的同学在迎新晚会上演《母子》。她头上洒满面粉,脸上画满皱纹,弓着腰驼着背窝着嘴挎着竹篮,演思念儿子的母亲远赴大学看望儿子。因为模样不堪被儿子给同学介绍成家里的保姆。看儿子难为的样子,也跟着儿子说自己是保姆。然后从竹篮里一样一样地往出取从家里带来的各种东西,依次放在儿子眼前,再加一句:“这都是你妈妈让我给你带来的。”边说边流泪,演得入木三分,惹得刚刚入学的新生哭成一片。
脱下戏服卸去妆容的古月,一年四季有三季都脚蹬一双厚高跟,腰挂一条长长的黑呢裙。
冬天,腿上套上羊毛裤,腰挂黑呢裙;早春和深秋,腿上套上丝绒袜,腰挂黑呢裙;晚春和初秋,光着腿,腰挂黑呢裙。夏天,再挂黑呢裙,脸上冒汗会花了妆容,否则,即使腰部长痱子,估计也会挂上黑呢裙。
挂上黑呢裙不算啥,出彩的是她的呢裙装饰。
黑呢裙沿着裙摆穿着一百多个如小拇指般大小的铃铛。为着这些铃铛,跑了好几个批发市场,仔细挑选,买针买线,然后用她那白白胖胖的手抖抖刷刷(因为小时候落下了哮喘的顽疾,一直咳嗽手抖)地穿针引线,张大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抖抖刷刷地测量裙摆的尺寸,算好每两个铃铛之间的距离,用粉笔抖抖刷刷地标好每个铃铛的位置,最后抖抖刷刷地一个接一个地缝了上去。等她缝完,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终于登顶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铃铛缝完了,古月便蹬上厚高跟,挂上黑呢裙,扭动腰肢,甩开裙摆,咔啦咔啦地行将在校园里,风情万种,引得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若只是听到齐整响亮的铃声,没看到实物的人会误以为沙漠的驼队来了!
时间长了,同学们也都习惯了,大家明目张胆地给她起了“驼娘”的外号。只要耳边出现咔啦咔啦的声音,都知道风情万种的“驼娘”摇曳在附近。
在不穿呢裙的日子里,古月经常叼起烟,混在男生队伍里,骗过宿管阿姨,大摇大摆地钻进男生宿舍。毕竟换下呢裙的古月,留着男生一样的短发,穿着男生一样的服饰,有着类似小男生的身板。
进了宿舍,坐在床边,续上烟,开始和男生在宿舍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哗啦哗啦地推麻将,烟雾缭绕中和男生称兄道弟。
尽管每次推完麻将,回来都嫌男生宿舍臭袜子太多、卫生太差、气味太重,但依然不能阻止她再三地去。去得次数多了,即便她一个人进去,宿管阿姨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以为她就住在楼上。
麻将推多了,她喜欢上了麻友小师兄。从此,满嘴跑的火车换成了张口闭口的小师兄。
每次路上碰见小师兄,都甜腻腻地喊一声:“小师兄!”然后装作弟兄一般,各种无赖,旁的人以为是哥俩,但,知情的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后来,陆续有男生追求,她总是一副轻蔑的表情:“切,想多了吧,就他?能跟我高大帅气的小师兄比吗?”
听她这么说,我怼她:“切,喜欢小师兄?没发烧吧,浇盆凉水清醒清醒!”
古月反驳:“小师兄就是喜欢我。要不,他怎么不谈女朋友?我粘他他怎么不反感?”
我:“你省省吧,他是把你当小弟了,不信?你去表白!”我这么激她,她马上就蔫了。
她俩的差距实在是有点大。小师兄,瘦、高、白、帅气;她,矮、黑、板、不美。但喜欢小师兄这事,无论我怎么打击她,她始终坚定地喜欢。她要是惹怒我,我立马搬出小师兄不喜欢她这事来打击她,非常奏效。
可能被我打击得多了,古月依然只是坚定地喜欢小师兄,到底还是没有向小师兄表白。
在毕业多年后的一次聚会上,已经中年的小师兄居然亲口证实大学里唯一喜欢过的女生就是古月,但因太过害羞,没敢表白。
我愣住了:我做了什么?
古月回头安慰我:“切,我才不稀罕和他好。看看他现在,哪还有当初的一点影子?” 这话说得好言不由衷,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
记得高中时,古月经常装神弄鬼地给大家看手相。拉着同学的手,先搬搬大拇指,再搬搬小拇指,一副仔细观察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翻翻大脑搜罗些词汇夸夸其谈,搞得同学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又将信将疑。
瓦罐不离井口破。
在摸着众多男生的手看了两年多的手相后,古月被一男生相中了。青春奔放的年纪,男生时不时地让古月再看看手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烈焰般的眼神随时追随着古月的身影。古月躲闪不及,决定不再招摇撞骗。
大学期间,古月进我的宿舍向来是江湖老大的做派,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舍友招到了她的麾下。
先是胡吹海侃,在大家都听得神乎其神的时候鼓动大家找扑克算命,故技重施,把高中时看手相的伎俩包装翻新再来。给有男朋友的算以后能不能长久,给没男朋友的算将来的男朋友会在哪里出现、几时出现。结果大多很美好,算得大家好一副期待的表情。
快考试了,古月就给大家轮流算考试能不能及格。如果算准了,自吹自擂一番;如果没算准,说是因为扑克旧了,只有新扑克初次算才灵。以至于后来我们旁边宿舍的同学专门买了扑克,来我们宿舍找她算学的最差的学科是不是会挂。大家对她的话居然都信,虽然她从来没算准过她自己,每学期都挂很多科。
九十年代的大学里,老乡是一个很亲密的小团体。
我们也不例外。每周都会在女生宿舍“东拐”楼下聚会,在大家都领了助学金或奖学金的日子里呼啦啦地去学校后面的大排档解馋。
饭桌上的古月,左手夹烟、右手划拳,和男老乡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喊得地动山摇。女老乡不会划拳,她便招呼大家举起筷子,老虎杠子鸡,敲得碗碟叮当作响,前摇后晃。
虽然她猜拳的水平还不错,但也架不住她轮番折腾,于是便频繁地去往卫生间,将刚灌进去的“沱牌大曲”吐完,回来再接着往下灌。令人纳闷的是,她只吐不醉。对酒,她的食道好像有甄别分流功能,分流出来的酒就装在胃旁边的小囊中,满了,只需要倒出来即可。
有一阵子,大学校园里流行女生给男朋友织毛衣或围巾。古月没有男朋友,在我一再的打击下又不敢给小师兄织,便决定给老乡小林织。
她织起毛衣来手居然一点都不抖。看来,人的手天生是用来干正事的。自从开始织毛衣,下课后去外面海浪的日子就少了很多,经常会坐在宿舍床边抱着毛线,织啊织。在宿舍织得无趣了,抱上毛线去自习室织。她的嘴闲不住,专挑有朋友学习的自习室去织。她织一晚上毛线,朋友停下学习陪她聊一晚上天。
经过多日不停地织织织,毛线终于织完了。
古月兴高采烈地抱着毛衣,在食堂门口堵前来打饭的小林。堵到小林,当着来来往往众多同学的面扒去小林的外套,直接套了上去,管你同不同意。还别说,除了花点,真的挺合身。
之后,春天和秋天的时光,那件毛衣经常出现在小林身上。
后来的后来,小林成了我的老公。
我和小林翻箱倒柜地找那件毛衣,想再看看友谊的见证,把它永远地留下来,却再也没有找到。
毛衣丢了,好在友谊依然醇烈。
大学时,我的生活极其窘迫,兜比脸干净是常态,最富裕的时候,兜里的生活费也只有二十多块钱。
大一刚入学要买运动服,正好小林和学生会同学组织卖运动服。小林主动卖给我一套灰色的运动服,38元。我给了他40元。小林说:“算了,2元不找了。”
我当时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问候他祖宗。要知道当时的2元可是我两顿的饭钱,是我兜里剩余资产的百分之十。
为着这个,我在古月跟前骂了小林不止一次。每次都骂:“那个爱占便宜的死家伙,不仅卖的衣服灰不溜秋的难看,还占便宜!什么破老乡,不优惠就算了,还占便宜,还占女生便宜。老乡聚会我最不爱搭理的就是他,满脸写着四个字:爱占偏宜!“
每次我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地骂小林,古月都只是静静地听,神奇地闭着她那闲不住的嘴,一言不发。在我骂了无数次后,她终于说了一句:“我们学校奖学金挺高的,你不要贪玩,努力挣奖学金。”
从我的牢骚里,古月听出了原委。
我的大学,也的确是靠着各类奖学金才得以读完。
大学里,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不用早起的实习,全都被古月“合理”地利用了起来。“合理”利用我的实习时间是古月对我最完美的交代。只要我实习,她会在前一天准时消失;我每天正常起床去替她上课、做实验,利用她的课余时间来完成我的实习任务。
有次,她的班主任课间来开班会,我没来得及溜走,我就这样被发现了。
老师在我课桌前站了足足有五分钟,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教室里一片寂静。我就深深地深深地埋着头,“很认真很认真”地看书。
那五分钟对我来说极其漫长!我紧张得忘了所有之前想好的应对措施。不过也的确没有什么恰当的措施来应对那种情况,除非我当场昏过去。
班主任看我始终不抬头,可能觉得他的行为影响了教室整体的气氛,也可能觉得他一堂堂八尺男子对一瘦弱的女学生怒吼也有失体面,最后选择默不作声地离开。同桌用胳膊肘捅我“老师走了”,我抬起深埋的头,头晕眼花,满身大汗。
替古月上课,对我和她的老师,甚至对她的同学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
想要班级体育达标,古月同样准时消失,她的舍友便直接来敲门找我:“走,我们要体育达标。”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古月。
大学期间的体育达标,我不仅是我班的我,我还是古月班的古月。关键的是,我俩是同一个体育老师,我的体育老师还是我舍友的表哥。嘿,这关系,好纠结。
当所有的体育达标结束后,舍友告诉我:“我表哥说他早知道你一直在替古月达标,他看在古月哮喘的份上没有揪出来。”嚯!我惊出一身冷汗。
九十年代的大学,学校周边到处都是歌厅和游戏厅,附近不远处总有那么几家旱冰馆。那时,学校流传着“扫舞盲”的口号,因此,每逢周末,学校食堂都会变成灯光旖旎的舞厅。
那个年代,大学生的生活里没有“无聊”二字。
周内认真上课、努力学习,周末成群结队地涌向这些娱乐场所。古月自然不会例外。
每个周末,古月都会挑一去处挥洒青春。相较于歌厅和游戏厅,她更喜欢去舞厅和旱冰馆,因为场地够大,撒得够开,呢裙上的铃铛够响。
古月去舞厅、旱冰馆经常会拉上我,美其名曰:“教你。”
有次将零基础的我骗进旱冰馆,接着温柔地把我扶到场正中,怎料突然撒手,我毫无悬念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摔得头晕眼花,尾椎疼了好几个月。我庆幸人的脑壳比椰子还硬,不像西瓜那样脆弱,古月解释说要学会滑旱冰就得多摔跤,她就是在摔了无数次后自然而然地会了。
后来,隔壁班整班包场滑夜场。第二天,当我看见有两个同学架着双拐,腿缠得像米其林轮胎的广告一样时,我再也不跟她去了——还好,我仅仅是尾椎疼而已。
突然有天,古月决定课余时间去一间叫“红谷”的歌厅打工。我以为她是恋上了谁。结果她告诉我:“只有歌厅接收兼职打工人。”
从此,古月每天下课匆忙赶往歌厅,晚上宿舍关门前匆忙赶回来,再没有时间在校园里晃荡,没有时间去男生宿舍推麻将,也没时间去黄河边吹啤酒、去旱冰场溜冰、去舞厅跳舞……
有了额外的收入,古月经常带我去吃各种小吃。每次出去吃东西,她都像个暴发户一样豪气十足:“想吃什么随便挑,咱不缺钱!”
记忆犹新的是女生宿舍楼“西拐”对面的那家四川麻辣烫。
我俩每次去都会很阔绰地挑30串菜(一般女生正常吃7串,最多吃10串),一串3毛,共9块!
古月每次都叮嘱老板:“老板,辣椒多多蒜多多!”
不一会儿,就看见老板晃晃悠悠端个盆走来,远看会以为老板端盆洗脸水。我俩把辣椒均匀地摊开在盆上层,将菜一层一层地吃。吃完一层,又喊:“老板,再加一层辣椒,多多地加!”
一顿麻辣烫至少能加四五次辣椒,吃一个多小时。每次吃完出门时都不敢多看老板,生怕老板喊:“以后别来了,辣椒把我吃亏了。”
到现在我都怀疑,我俩那么吃辣椒,是不是觉得一顿饭太贵,通过多加辣椒来平衡心理。每次吃完麻辣烫,都觉得那顿饭可以顶两天饱,但到了下顿饭点,发现多吃的麻辣烫不算数,全浪费了。
大学是个放飞梦想的地方,同时,大学也是个挥霍青春的好地方。似乎只有大学生活的那几年,对青春的挥霍达到了人生的至高点。
然而,美丽的大学生活很快就到了尾声:毕业季到了。
校园广播站日复一日地播放:“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有深深地祝福你,祝你一路顺风……”每当这首歌窜进耳朵,嗓子开始发紧,眼睛开始模糊,内心开始波涛翻滚。
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内心既兴奋又怅然。校园里成群结队的毕业生,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向挥洒过青春的校园和亲爱的老师同学告别。
我也忙着和同学吃散伙饭,和同学一趟又一趟去火车站告别。
在火车站,同学们扛着国旗,敲着脸盆,唱着国歌,成群结队地在站台上送别。
车上车下的同学手拉着手泣不成声,尤其当头绑布条的男生发出像牛一样的哭声大喊“兄弟,保重”时,火车上的其他乘客和站台的列车员都被感染得泪流满面。站台上哭声一片,连火车都在流泪,都不能按点出发。
在每天的送别中,我精疲力尽。等我想起古月时,马上冲往她的宿舍。宿舍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我站在宿舍门口,再次泪流满面。
我们的大学生活就此结束了,我和古月天天厮混的日子也就此结束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古月去了哪里。
半年后,我接到了古月的电话。
说话还是跟机关枪一样:“我,在北京,现在挺好,我每月工资一千,我给你和我弟每人每月200元生活费,我留600租房吃饭。你好好读研究生,你的生活费随着我的工资也会再涨,好好读书别分心……”
当北漂的那些年里,古月住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吃泡面,倒尿桶,干推销……后来说起大年三十敲门推销产品被女主人甩门怒骂时,她居然说看见女主人骂人的样子很丑,自己满面笑容很美,谈笑中极力掩饰曾经的心酸。
经历了最苦的生活,还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
如果说古月是一把刀,那曾经艰苦的生活绝对是块磨刀石,在慢慢的磨砺打拼下,她越来越锋利。
后来,古月终于谋得了她心仪的文字工作,一头扎进工作,高歌猛进。
皇天不负有心人。
目前的古月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作为一国企附属杂志社的主编,很是牛逼呼啦,虽然手下的小兵都是国内顶尖高校的文科高材生,依然被她嫌弃的要死。殊不知,她可是西北一普通高校的一工科生,所学专业为通信工程。
作者简介
邵军花,高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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