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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军花|村里的那眼泉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2-08-06 21:50:38 963 浏览

小时候,每次去姑姑家,我最爱跟着表哥去担水。

姑姑村有口水井,和我们村的泉相比,那口水井在我眼里是无比的洋气。

水井位于村中心,井口周围铺满大大的石板,稍稍高于地面。靠井口处的石板被磨成了孤形,因此,井口几乎是个正圆。井口的南面用石块砌着高约一米的石台,石台的上部中间位置固定着打水的辘轳。辘轳上卷着粗粗的麻绳,麻绳的末端用很粗的铁丝拧着一个大铁钩。卷起的麻绳使得辘轳看起来像妈妈横放的纺锤,“纺锤”的正中正对着井口。辘轳远离石台的另一端镶着一根Z字形的钢筋,钢筋被人们磨得银光闪闪。

每次去担水,我都是先冲到井前,用力推开井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井很深,井水远远的像一方静置的大铜钱,梦境一般。在光线适当的情况下,井水像面镜子,黑黝黝地印着我的脑袋和肩膀。

我对着井水大喊:“喂——”

井回应我:“嗡嗡嗡嗡——”

好像我的喊声激得井水在井壁上来回地晃荡。我连着喊喂,井水不停地来回晃荡。

我趴在井边又看又喊,表哥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冲我乐。现在想想他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没见过世面?管他呢,反正都过去几十年了。   

趴在井口,连看带喊,一会儿就觉得晕晕的,担心不小心失手把自己翻进井里。

看够了,喊够了,我才让开让表哥打水。

表哥将水桶系在井绳的挂钩上,然后握住Z字形的把手,逆时针摇动辘轳,井绳提着水桶像蛇一样窜进了井里。只听咚的一声,水桶触到了水面,井绳瞬间有了弯曲。表哥摇辘轳的手停了下来,抓着井口的绳子左右摆动。

当井绳倏忽拉直的时候,表哥放开井绳,开始顺时针地摇辘轳,绳开始从井口往上爬,慢慢地重新卷上了辘轳。不一会儿,挂钩上的水桶装着满满当当清洌洌的水出了井口。

这么清冽的水,我生怕它洒到外面,可是就在表哥提桶解绳的功夫,水还是哗啦哗啦地撒了不少,看得我心疼得呀。这么好的水,怎么舍得洒了?和我们村四十几户人家天天排队等的那眼泉水相比,这简直是甘露啊!

我们村的泉眼位于村头一座大山的山坳里,在山坳最里面的位置,挖出一眼直径大约一米五左右的不规则碗状,泉水就从碗侧靠山的底部像泪水一样细细地蜿蜒着往外流。

泉旁大约两米开外的地方是一条流雨水的浅沟,因此,村里人便管泉的位置称为“泉沟”。

若是有人说去泉沟里,大家便知道是要去担水了。

泉沟呈怀抱状,泉便从怀抱里缓缓流出,滋润着全村的人们。

去泉沟和哥哥抬水要先走一段斜坡路,到了泉沟,地势便变得平坦起来。

从地形地势来看,应该是村里的祖辈们用土垫起了那块平台。平台上稀稀拉拉铺着一些石板,越往泉口石板越密,直到泉口全部铺上石板。

细细的泉水负担着全村四十几户人家和所有家畜的全部用水。

水少人多,泉水总是要排队来取,我从来没有见过泉里有超过半泉的水,也没有见过泉里有过像姑姑她们村那样清冽的水。泉里一侧铺有两级石台阶,方便大家蹲在台阶上从泉底舀水。

忙月里,泉沟里总是放着满满当当的水桶,大家根据泉水的流量和水桶的数量估摸自己的舀水时间,同时根据当前舀水人的口传便知道谁家的水桶排在自家的水桶前面。

常年排队,大家认识每家的水桶,因此,水桶随意乱放,不用排成队列的形式。

每次等泉里攒够一瓢,蹲在泉里台阶上的人就赶紧舀半瓢倒进水桶。泉底是黄土,因此,每次舀水都免不了带进不少的泥,水便成了黄黄的泥水。

除了泥,在夏天,水里还总是有细细的红蛆和蚊子的幼虫,要舀掉红蛆和蚊子的幼虫,得倒不少的水,为了省水,也就不得不忍受它们。

舀进水瓢的红蛆,头尾折叠着弹着快速前进,这样的行进方式像极了捏住的长弹簧突然撒手弹出去,再捏住,再撒手,再弹出去……因为红蛆这独特的行走方式,我们管红蛆叫“耍拳蛆儿”,这称呼,还真是名副其实。无论红蛆如何行进,舀水的人都会无动于衷地连水带蛆倒进水桶。

至于蚊子的幼虫,脑袋圆圆的,其它身体部分都均匀地长成线状,身体一节一节的,像毛毛虫玩偶,总是弓起身体在水面上跳跃。

担回家的水,通常要沉淀一天多的时间,才差不多能吃,但依然不够清冽,只是不那么混浊。

每当担回的水里有耍拳蛆儿和蚊子的幼虫时,我们总是第一时间将它们统统捞到洗脸盆里,然后用细细的竹棍搅动它们身体附近的水,看它们在水里跳动。这时的它们,便是我们的宠物。

闲月里,泉沟排队等水的不仅仅有水桶,还有水桶的家人。

大家忙消停了,路上碰见喊一声:“担水走?”

“走,走……”

各自回家,叮铃哐啷地担起空桶就往泉沟去。

男人们到了泉沟,放下水桶,把扁担提到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扔下,一屁股坐上去,就开始在口袋里摸。从口袋里摸出裁成条的旧报纸或孩子们用过的废稿纸,空着口袋的人不需说任何话,只需伸出手,对方便会多摸张纸条递过去。将纸条沿着长边对折成V形,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烟袋,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伸进去撮出烟叶,均匀地撒在左手捏着的V形槽中。食指在伸出的舌头上蘸上口水,便和大拇指、中指配合,开始在V形纸条的一头搓。兜着烟叶的V形纸条在粗糙的大手中听话地滚成一个均匀的长圆锥。圆锥的底部是被大手搓起的把儿。伸出舌头舔舔圆锥顶端的纸片让其粘合,旱烟卷便卷好了。揪去底部的把儿,将烟卷的顶端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火机伸到其他人的鼻头下,啪嗒一声,火花便从打火机里窜了出来,先替对方点燃,这才把火苗对着自己的烟卷,歪着头美美地吸一口,吐出大大的烟圈,一副迷醉的样子。烟雾缭绕中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聊烟叶的好坏,聊庄稼的收成,聊村里的孩子……

女人们到了泉沟,大多都手里拿着针线,有拿毛线织的,有拿鞋底纳的,有拿鞋垫缝的……她们放下水桶,找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放下扁担,坐在担上嬉笑着开始干手里的针线活。

有了女人,泉沟里笑声阵阵,热闹了起来。这世间绝不能少了女人,她们是生活的调色盘,有了她们,生活才会变得五彩缤纷、有滋有味。

这么热闹的场景怎么能没有孩子?孩子跟着大人也来排队等水。

泉眼旁边约莫五米左右的地方向着山顶有个长长的陡坡,那是孩子们溜坡坡的好地方。

大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手脚并用地爬到坡顶,扭转身一屁股坐下去,抬高四肢,闭上眼睛,哧溜溜地往下滑,激起一股股的黄土,瞬间尘土飞扬,孩子一个个都变成了土猴,后面的孩子几乎不能睁眼。

孩子们不厌其烦,滑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冬天,几天就会滑破屁股,露出屁股上的棉花,毛毛絮絮地翘在那里。要是夏天,不小心滑破屁股,就两手捏着屁股上的破洞站在下面看别的小朋友继续滑,一脸的羡慕。慢慢地,看的小朋友越来越多,滑的小朋友越来越少。陡坡被孩子们的屁股蹭得越来越光亮,能激起的土也越来越少。妈妈给溜坡坡的孩子在晚上的灯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补破屁股,不生气不厌其烦地补——或许,或许这也是她们曾经的模样。

除了溜坡坡,有的孩子口袋里还装着五子(五个小石子)。

和小伙伴一起找个稍微平点大点的地方,扣着腿坐下,将五子撒在地上就开始玩。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嗤啦嗤啦地磨来磨去地抓。不一会儿,手便被磨得白察察的,但就是不会起泡,也不会破皮。那时的我们真是皮实,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摔倒不疼……

最为热闹的是哑巴婶婶来泉沟排队等水。

妈妈婶婶们只要看见哑巴婶婶,会突然提高嗓门,大声比划着问候,好像声音大了,她便能听得见一样。

哑巴婶婶也会比划着大声啊啊哦哦地回应。她们把嗓门提高八度在泉沟不停地连比划带说,交流无比顺畅。哑巴婶婶一会儿把手平放在胸前;一会儿手心空空,半握拳头放在脑后;一会儿双手紧握在胸前一前一后,像骑马拉缰绳一样……妈妈婶婶们也会比划着大声回应,伴以摇头点头各种配合动作。有时候哑巴婶婶啊啊哦哦地比划完动作转身就跑,大家喊:“这家伙在骂人,我把你,你看编排着骂美了。”边喊边假装要追……哑巴婶婶在前面连跑带笑,追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泉沟里笑声回荡……

我回头问妈妈:“哑巴婶婶说的话你真的能听懂吗?”

妈妈说:“能啊!”

我问:“那她一会儿这样比划,一会儿那样比划,都是啥意思啊?”

妈妈说:“她手平放在胸前,加上她询问的表情,是在问你家的孩子好不好?如果她比划时先拍拍自己的胸口是告诉你她家的孩子怎么样。她手放在脑后再加上她不同的表情和动作是在问你家的老人好不好?或者是告诉你我家的老人怎么样?她双手在胸前一前一后地拉动是在问最近地里的活干完了没?……”

啊,原来她们是真的能懂彼此,是在认真地聊天。几十年的相处让她们学会了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这种交流估计连聋哑学校的老师都未必能懂,但是,她们懂。

闲月里,在泉沟排队等水是真的热闹。虽然吃的泉水又少又不卫生,但是排队等水的日子给村里的所有人都带了不少欢乐。泉沟也成了我们小时候的游乐场之一。

后来,村里响应国家号召,发展经济作物,开始大量的栽种果树。在靠天吃饭的西北,要是遇上旱情,果树将会颗粒无收,人们便开始半夜半夜地去泉沟排队取水浇树。

那细如泪水的泉眼便不再能满足全村人既吃又用还能浇树的需求,大家开始想办法利用雨水。人们开始打储存雨水的水窖。

慢慢地家家户户都有了至少一眼水窖,有的劳力足的人家甚至打了两眼水窖,其中一眼专门负责供应家里的吃用,另一眼负责浇树。慢慢地排队取用泉水的时间开始变短,甚至不需排队。

后来,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了至少两眼水窖,再也没有人去泉沟担水。吃用水不仅方便,而且发酵过的窖水干净清冽,人们为此高兴了很久,再也不用约着去泉沟排队等水。

从此,养活过全村祖祖辈辈四十几户人家的泉眼便静默地在泉沟里地流淌。

泉水溢出的水,流得到处都是,弯弯曲曲地穿行在泉沟的平台上。平台的边缘在水的冲刷下开始坍塌。平台上的石头缝里开始冒出荒草,时间久了,草便茂盛起来,盖住了旁边的石板,同时,也盖住了人们曾经的欢声笑语,我们溜过坡坡的陡坡也附上了一层薄草……

那眼泉已然远离了我们的生活,但在泉沟排队等水的日子里有过的那份欢乐仿佛还在眼前。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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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军花,高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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