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喜|秦安人的浆水酸菜
天气冷了,就想吃一碗老家的馓饭;馓饭的标配之一,则是一碟浆水酸菜。
说起浆水酸菜,那可是秦安家家户户的必备。
浆水酸菜的做法都一样,也很简单。
烧一锅开水,加入时令菜,在锅里滚上两滚,然后倒入缸内,加入引子,发酵一两天就好了。
春天的苜蓿,夏天的苦苣,秋天的包菜,冬天的蛮精叶,用这些做的浆水酸菜最好。
做法虽一样,但叫法却不同,有的叫炸,有的叫窝,有的叫投,但不管哪种叫法,做出的都是浆水酸菜。
在秦安,浆水酸菜绝对是日常生活的必备,没有她的日子,便缺了酸爽和脆劲儿。
我的祖先不知何年何月在这片神奇的黄土地上发明了浆水酸菜,让她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
生活在这里的人,从会吃饭就开始吃酸汤酸饭,以致浆水酸菜像方言一样,深深地融入到人们的灵魂。
人的味蕾真的很奇怪,小时特别不爱吃酸菜饭浆水汤,现在却隔三差五就想吃一顿,好像只有酸汤酸饭下胃,才能吃饱,胀胀的肚皮,长长的饱嗝,可谓人生至幸。
一次和母亲转菜市场,发现有卖瓦坛子的,便毫不犹豫抱回家一个,心想,有了这个坛子,以后吃浆水酸菜就不成问题了。
回家,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浆水,引子是买来的袋装浆水。
然而,尝试了几次,莫不以失败告终 ,不是发泡,就是酸菜漂着不沉底,过两天就坏了。最后,坛子被收了起来。
母亲纳闷:“做了一辈子浆水,也没坏过几次,这次为何会这样呢?难道真是水的问题,没有老家的水就做不成浆水?”
百思后,母亲以为原因可能是城里太热——浆水酸菜喜欢凉。
我也一直琢磨,最后母亲的那句“浆水喜欢凉”提醒了我。
在老家,做浆水用的都是大缸,且引子多,添进去一盆刚滚的面汤,浆水酸菜慢慢就酸了,而我准备的是个瓦坛,面汤倒进去,引子早都烫死了,何谈发酵。
今年开春姐姐来兰州,托她将家里的浆水带来一大瓶。
老家的浆水到达金城,有了引子,我又开始学着投浆水窝酸菜。
姐姐说:“菜缸也是面缸,搅的面糊要合适,不能多不能少;欠面了浆水发青,面多了酸菜不坠底;只有合适了,浆水才能白白的,揭开盖子才会有一股清香。”
真没发现,一坛简简单单的浆水酸菜,竟有如许多的学问。
浆水酸菜也是有脾气的,虽算不上十分的娇贵,但绝对是百分的干净,且见不得油、生水和盐,所以,和她打交道的东西,都要干干净净。
人到中年却越来越喜欢吃浆水酸菜,更喜欢她的脾气秉性:能入富贵豪门,能进贫穷薄家,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虽上不了大席面,但酒肉穿肠过时,总让人念念不忘。
早些年,一入冬,母亲就操心起她的菜缸了,压一缸浆水酸菜是她的头等大事。
有了酸菜,冬天吃饭才不会发愁,一家人方可过个安安稳稳的冬天。
压酸菜,先得准备足够多的菜。母亲头顶上包巾,背起背篼,便往油菜地走去。初冬的暖阳慢腾腾升起,把油菜叶上的霜气唤醒,变成露水,闪闪发光,霜打过的油菜叶耷拉着,没了脾气。不一会,母亲的背篼已装满,便扯着嗓子喊我去背。先叫我“狗娃”,如果不言喘就喊“喜”,还不答应就直吼“狗食”。
在母亲的呵斥下,我表面乖乖背起背篼,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回。
背回的菜叶,淘洗干净,不用切,直接放入滚锅里煮,煮好后捞到竹筛子中,端到门口青石上,上面压上木板。
我站到木板上,把多余的水分挤压出来,一股冒着热气的绿水顺着水冲眼流过大门,和大嫂家做酸菜压出来的绿水汇到了一起,伙伴们抢着垒泥泉泉玩耍。
将压好的青菜铺到缸里,一层青菜一层引子酸菜,最后压上石板,用浆水封住口子,冬天的浆水酸菜算是窝好了。
这时的村里,女人们都围绕着浆水酸菜忙碌着,到处弥漫着一股煮青菜的香气。你家做完我家做,互帮互助。
如果邻居家用包菜做酸菜,那小孩就不得闲了。用老笤帚扫菜叶子上的虫子或土,就是我们的任务。
丫丫嫂子们手拿菜刀不停地切,说笑声,切菜声,再加上灶火里烧硬柴的噼啪声,娃娃的打闹声,鸡鸣狗叫猪呻唤声……只是,这样的场景,往后我不能再体验一次了。
用苦苣做的浆水酸菜很酸,且涩里夹杂着一点苦味。小时最害怕吃这样的酸菜了,可父母却情有独钟。他们上屲回来,饿了,就捞一碗酸菜,用开水淘两遍,调上清油、盐、辣椒面,搅拌过,就着锅盔吃。
母亲一有空就去地里寻苦苣。
铲断的苦苣根部和叶片上流着白色的乳液,我们叫苦苣精,弄到手上又黏又黑,很难洗,所以,摘菜这样的苦差,我不愿干,但又躲不过。
碰上星期天,那就更逃不过和母亲一起去地里拾苦苣了。
东方微亮,母亲叫喊个不停,先是狗娃长狗娃短地叫,见我不起,就骂骂咧咧开来。
初夏的洋芋地里苦苣最多,略比春天的老一些,叶子也要大些。母亲一把又一把地往笼子里塞,手早就让泥和苦苣精糊得不像样子了。
长大些,知道母亲并非叫我真的去拾菜,而是给她做伴。
记得有一次,还是和母亲去拾苦苣,去的是三嫂子家的洋芋地。我趁母亲不注意,摸出几个洋芋,偷偷放在笼里,用苦苣盖好。然后,就忘了。
庄里的女人们都会把拾来的苦苣担去泉边洗,这样既省挑水功夫,又洗得干净。母亲也不例外。
母亲去泉边洗苦苣,不料掏出来几个洋芋。她看看周围的人,瞬间脸红了。晚上,母亲非但给了我一顿笤帚疙瘩,还让我去三嫂子家认错。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三嫂家,但在她家大门上探了半天也没敢进去,不知道如何张口,只发誓再不敢害人。正在来回寻思,三嫂出得门来,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还没张口,三嫂便笑着说:“你妈已经给我说了,闲的么,就几个洋芋,害怕啥呢,一年蛤蛤害的,都比这多的去了,赶紧耍去。”
当时,我一句话没说就跑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还历历在目,好似在昨。感激三嫂的仁慈,没有让我难堪。
儿时母亲经常教导我们姐弟,要学好学乖,不然连老子娘都不得安生,贱的和浆水酸菜一样。
但我并不觉得浆水酸菜贱,反而以为她很金贵,尤其她那些奇特功效,还真说不清道不明呢。比如,牛不吃草了,在饮的水里加上两马勺浆水,很快就能见效,猪也是一样。
老人说,浆水是个解药,能解毒。
有一年,快过年了,母亲捣大香,我在一旁捡着吃大香籽,觉着油津津的,很好吃。结果,我不醒人事。情急之下,母亲舀来半碗浆水灌下,我的脸上慢慢变了颜色,红起来了。卫生院的大夫说:“幸亏先灌了浆水,不然,等医生来,娃娃早都一命呜呼了。”
还有呢,快要去世的人肚子里有火,油盐不进,唯有凉浆水还能喝点。
此外,村里谁家烧纸,门口定是放着一碗凉浆水,那是出嫁的女儿用来烧纸祭典的。她们从村口直哭到娘家大门,看见一碗浆水,更是声悲哽咽,端起碗顺着墙角慢慢倒下,似乎要把所有委屈和不舍都融入一碗浆水中。浆水淌得很长很长,哭声也很长很长,眼泪更长,好像浆水就是桥梁,女儿在这边,故去的亲人在那边,进行他们最后一次的对话。
在秦安,浆水酸菜还被赋予了食材之外的意义。
老家人常说,看女人勤快不勤快,就要揭开菜缸盖。如果浆水又清又白,上面的白花打的干干净净,飘出的酸味是清香的,说明这家的女人是个利索人,还能做一手的好饭,相反,则说明这家的女人是个懒货,做的茶饭也好不到哪里去。
浆水酸菜做饭,说难也不难,但能把浆水酸菜做出各种花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糍的酸菜饼,烙的酸菜盒盒,打的酸菜搅团,擀的浆水长面,就连炝浆水也是都是有诀窍的。
母亲做糍的酸菜饼至今难忘。
先捞好酸菜糍到面里,浆水的酸会让面慢慢发酵,等面发起,再加一点食用碱,擀成圆饼烙熟,出锅后,塌点蒜蘸着吃,真是人间美味。
说着说着又流口水了,今晚必须央求母亲做一顿酸菜饼,解解馋——我在金城窝浆水酸菜,现在还不错呢。
蔡金喜,笔名蔡全、童安,甘肃秦安人,现居兰州。爱好文学,寻求心灵纯净,向往诗意安静的生活,闲暇时信笔涂鸦,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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