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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喜|结扎

王托弟 王托弟 . 发布于 2022-08-31 16:44:58 1013 浏览

“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村长家的高音喇叭又一次响起。

大秦之腔惊岔了一群正在包谷皮里找虫子吃的麻雀,它们没来得及张望,就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上了旁边的槐树,也把坐在小马扎上剥包谷皮的桃桃惊了一个寒颤。

桃桃“唉”了一声,但一口气叹得丝毫没有让她轻松,而是更加紧张。她支愣着耳朵仔细听着,听喇叭里接下来会说些啥。

桃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她的呼吸更加急促。

“今年是躲不过了,结扎就结扎吧,唉……我奶说过,这女人呐,就是来世上遭罪的。”桃桃心想。

喇叭里果然传来让人厌烦嫌弃的声音:“啊,今年的计划生育咱村可不能拖后腿,该上环就上环,该结扎就结扎,再不要胡跑咧,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这是国家政策,也是你们给国家做贡献哩。啊,你们生娃少,过上富日子,和我没一毛钱关系,好处还不是你们的。这些你们要晓得哩。玲儿、粉香、转花、圆女,还有桃桃……”

桃桃脑子嗡一声,后面说的啥,她一句也没听见,一屁股瘫坐在包谷皮皮上,出了一身冷汗,一阵秋风吹过,出奇冰冷。等桃桃缓过神来,两颗泪珠和着汗珠已流进了嘴里,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

羊马年,广种田。

可不是,这两年随便往黄土地里撒些种子,都能长出些穗穗呀棒棒呀什么的,就和桃桃的肚子一样争气,三年两个娃,就没有空过。桃桃的婆婆高兴坏了,出门就夸她家媳妇能生会养,一儿一女正是一个好。

常言说:“男不记苦,女不记疼。”的确,虽然生两个娃时没一个轻的,差点折腾死,但看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娃,桃桃就忘记了自己所受罪。

娃娃一天天长着,日子一天天过着,没有大贵也没有大难。

庄稼人别无所求,吃饱穿暖,平安就好。但桃桃一直悬着心,因为生了两个娃,结扎是躲不过的——农村女人躲过这一刀子,是不可能的。

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继续唱,村长一天几遍地点名,让桃桃精神极度紧张,又恐惧又害怕。

短短几天时间里,桃桃瘦了一圈,虽说结扎会打麻药,但毕竟要给肚子上割个口子呢。稍微有点空闲,桃桃就发呆,想象挨刀子的各种情形各种状况。

可又谁能替得了她呢 。

在一个细雨蒙蒙、秋风钻衣的早晨,婆婆给桃桃烧了一碗荷包蛋,还没吃完,家里已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她老公叫的朋友。

“这是来抬我的!”想到这,桃桃一下就紧张起来,刚刚吃下去的荷包原原本本吐了出来,吐得她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

婆婆准备好桃桃结婚时做的大红缎面被子,还有枕头、头巾。老公准备好做担架的椽和绳。桃桃慢腾腾地穿好那件平时很少穿的红色妮子大衣,那是她大弟弟搞副业时在天水给她买的,平时舍不得穿,这天她穿上了。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下,身体就不听使唤了。桃桃一趟接一趟上厕所,牙叉骨也抖动着,话都说不清楚。

一旁的婆婆泪眼婆娑地拉着桃桃的手,说:“娃呀,没事啊。忍忍也就过了,咱们女人就是来这世上过关的,就得一关一关过,就算是为了我的儿,我都会把你伺候得好好哩!”桃桃听婆婆这样说,如果在平时,估计她会嚎啕大哭,可这天她没有,她怕婆婆担心,便强忍着眼泪,一个劲给婆婆点头。

出门时两个娃娃还在炕上熟睡,丝毫不知他们的妈要遭罪去。桃桃没敢多看,就出了上房门。

院子里金色的包谷棒增添了不少富贵的颜色,一排一排,一椽一椽,像是列队的士兵等待农人的检阅——那是桃桃和老公一年的收获和希望。

环顾了四周,桃桃就出了大门。

黄土高原的秋天真是一副迷人的画卷,细雨把绵延不断的山坡梁屲上的色彩浸润更加清晰,到处是红色的苹果、红色的辣椒和红色的杏树叶,桃桃穿的红色大衣也格外显眼。

桃桃低头踉跄走着,才注意到连鞋都没换,一双旧布鞋上沾满了泥点子和给猪倒食弄上的恶水印。若在平时,她肯定会跑回家换了的,这天她没有。她默默地跟着老公往前走。

看见这个男人,桃桃又心疼又憎恨:心疼的是,为了这个家,几年来他没白天黑夜地操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英俊;憎恨的是,都是这个男人让她一次又一次的遭罪受苦。

桃桃听老公和朋友东一句西一句聊天,真想朝这个男人的嘴上扇两鞋底。

越走离小镇越近,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牵牛的,吆猪的,提着篮篮的,背着尼龙袋子的,还有和桃桃一样去结扎的。

将近十月的小镇人多了起来。忙完了手中活计的女人到这个烂泥跁踏的街上吃酿皮或凉粉,犒劳自己;中间还有赶去结扎的,她们知道,吃了这碗凉皮,再吃,估计就到三个月后了——做了手术的要忌嘴的。

老公也挤过去给桃桃要了一碗。

街道上来来回回赶集的人,有说有笑,桃桃的心里则是乱七八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挠着头发,恨不得揪掉几把。

穿过一条拖泥带水的南巷道就是镇卫生院。

这个医院里,平日里冷清得如鬼拉了一般,除了偶尔有喝了农药的女人被拉到在这里洗胃,最红火的时候就是结扎女人了。

桃桃看见卫生院三个字,腿像是帮了两个沙袋,往前迈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劲。眼前的小院子里,站着的,蹲着的,斜靠在电杆上嗑麻子的,胳肢窝夹着被子的,还有几个站在手术室门口和桃桃一样穿着新衣服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站着,如即将判刑的囚犯。桃桃心想:“今天咱们几个女人的命运是一样的,都要挨一刀子了。”

“桃桃,狗娃,桃桃!”

“是母亲,是母亲!”桃桃心在胸膛里颤抖,半天也没有答应出来,回头看见母亲顶着香色包巾,已经朝她走来。

人啊,在最困难和无助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出现更能让心感到踏实、温暖和安全。母亲来了,一切都会过去。桃桃喊了一声“妈”,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母亲解下头巾顶在桃桃的头上:“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顶个头巾,自个要操心哩。”母亲边说边转过头去揩眼泪。

“妈,娃她婆给我准备了,我闲顶上捂人哩。”

母亲又说:“狗娃,别怕,就是抽输卵管的时候有一点点疼,忍忍就过了。你看妈,也不是好好的嘛。咱女人呀这一茬罪受了,以后就太平了。”

桃桃抬起头望着雾气蒙蒙的天,雨也不知道啥时候停了,潮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柴的烟气味,原是墙角火炉上架着一个高压锅,用来消毒手术器具的,谁家的人结扎谁家的人架火。

护士叫一个,就进去一个,过上一阵又抬出来一个;进去的是活生生的人,抬出来的就如同死尸一般,盖得严严实实,脸上一块或红或绿的头巾。

前面的女人一个一个进去又出来,结扎离自己不远了。桃桃使劲牵着母亲的手,手心全是汗。

母亲心在滴血,如果能代替,她情愿为桃桃挨这一刀,哪怕是一百刀,她也愿意。“下一个,桃桃。”护士的声音像被人把脖子恰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有一股自带的高傲和藐视。

桃桃颤颤微微地松开了母亲的手,似乎要掉进万丈深渊的感觉,她强打着精神,尽量让自己平静,让大夫不要笑话自己。

一间不足十平方的房子,挂着一个百瓦灯泡,一张浅蓝色油漆刷的三抽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方盘,里面全是手术工具。护士像倒垃圾一样把工具倒入高压锅,让桃桃老公拿去高压。

此刻的桃桃,站在墙角,如一个犯了错的学生,不知所措。护士用冷静异常的音调喊:“看见床了没有,上去躺下,把裤子往下脱,打麻药。”

桃桃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不听使唤,如筛糠一般,手抖得连自己的裤带都解不开,最后还是护士喊来了桃桃老公才将裤带解开。桃桃一把抓住老公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桃桃的体质跟了母亲,麻药作用不大,开始做手术就有点疼,但还能忍住。桃桃咬着嘴唇,手扳床沿,坚持着,漫长的几十分钟如同走了半个世纪。她想喊出来,她想叫妈妈,可她没有,就这么忍着。

手术做完,桃桃感觉自己快要疼死,但还是忍着。

护士喊来了桃桃老公让把桃桃抱走,桃桃看见老公的第一句话就是:“没麻住,我活不成了。”

母亲看着脸色如黄纸一样的桃桃,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她知道这娃娃和她当一样没麻住。她心如刀绞,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她给桃桃盖好被子,脸上照样盖上了绿包巾,送桃桃出了卫生院的大门。

四个壮汉抬了不少结扎的女人,从没见过像桃桃这样重的,吓得一路上不敢言语。老公不知所措,一会揭头巾看看,一会儿摸摸桃桃的手,心里不知道祷告了多少次。

一路上,桃桃没有呻吟,没有叫唤,她记着母亲说的话:“女人,忍忍就过了。”

当把桃桃安顿放好,帮忙的人便都走了。桃桃再也忍不住,疼痛像要扭曲她的身体一样,感觉要把她的腿劈开放到头上,眼前看到的全是绿里花红的点点,她大声叫喊一声:“我不想活了。”她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撕扯着老公,让他把她背村里的大唠坝里淹死。

村里妇女听见桃桃结扎了,提着鸡蛋来看望,但莫不走到门口擦着眼泪折回去了——那叫喊声,无一不让人同情和难过。

桃桃一直昏昏沉沉的,嘴里喊着“妈妈”,恍惚如梦。她看见了奶奶,奶奶说:“我的娃,女人是来这个世上遭罪的!我小时候缠脚,你妈赶上了挨饿,你和你妈都没躲过这一刀子。”说着说着奶奶哭了。

熬过第一天,虽然疼得没那么厉害了,但桃桃如一堆棉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能静静地躺着,稍微动弹一下,刀口就撕扯地疼。

三天后,婆婆端来了汤,桃桃可以喝一点。当婆婆看见桃桃终于喝下一口汤时,喜极而泣:“能吃了好,能吃了好,你说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我给妈怎么交代!”

过了一周,桃桃可以下炕活动了。她双手抱着肚子,拖拉着两只布鞋,头发乱如鸡窝。两个娃娃高兴得如两只蝴蝶飞来飞去,跳着喊:“我妈妈好了!我妈妈好了!”眼泪再次模糊了桃桃的双眼。

从此,桃桃再也不会养娃了。只是每逢天阴下雨,刀口就隐隐作痛,这成了她一生的痛。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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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喜,笔名蔡全、童安,甘肃秦安人,现居兰州。爱好文学,寻求心灵纯净,向往诗意安静的生活,闲暇时信笔涂鸦,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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