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祥|魂断三秦（下）

魂断三秦（下）

壕沟两边，十里八乡，村大人多，勤劳善良，富裕繁华，娘俩就在壕沟内找到了一孔民国还曾住过人的破窑，安营扎寨，随遇而安。日子久了，慢慢和这一带人都熟悉了。就再也不想走远，良禽择木而栖。

 李老汉知天命，老伴早逝，有一子叫李怀仁，爷俩相依为命。在当地是有名的大善人，庄稼活把式，撒籽踩摞，扬场折行，样样在行的大能人。每天清晨，天露出鱼肚白时，早上五点多就起身到官路拾粪。当时每个生产队有一辆马车，去城里送农特产品，回来时再买些农业生产资料、化肥之类的，全靠马车拉运。路上的马粪经常是星星点点，在李老汉眼里简直就是金元宝。他嘴里常念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家小没有人攒不了多少土肥，全靠他一人每天早起拾粪。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把自己家一点自留地的庄稼，务得比谁家的都好。因为每年有充足农家肥，粪多庄农旺，麦子的长势墨绿墨绿的，只要有好雨水，指定丰收。他儿已二十多岁，附近同龄的人都生小孩子了。他也想抱孙子，给怀仁说媒的人，却嫌他家没一个内当家人，怀仁的婚事就一直搁着。这也是他一桩愁人的心事。常言道，父愁子妻，子愁父亡，这是他的责任，常常让他夜不能寐。

 李老汉，一年四季，风雨无阻，肩扛一掀，掀挑一筐在官路拾粪，拾完粪又不误生产队上参加劳动。这一天早起，顺着官路，看见炒面客(当地人对陇人的俗称)母女站在路边哭泣，慢慢也混熟了，也认识，李老汉问“为啥哭，是不是有人欺负娘俩”？燕子娘说：“昨晚，两只饿狼，在只有隔着破朽木门的窑前蹲了一个晚上，在月光下，狼的两只眼晴，阴森森冒着绿绿的光，吓得我娘俩一夜就没敢睡。”

李老汉心善远近闻名，又勤快人好，就是命不好，时常感叹老伴早走享清福去了。看着娘俩可怜兮兮的就说：“你母女搬到我家来住吧，有间柴房闲置，平日里放置农具，里面炕都有，你们现在就搬到我家去。”进了李老汉家的院子，怀仁正在收拾农具，燕子一见，叫了声：“哥”，相对一笑，李老汉说你们认识，燕子嘴快，把那天怀仁哥相救的事说了一遍，李老汉笑呵呵着说：“世上最怪的事就是缘分”，燕子妈感动地哭了起来说：“你们一家真是我娘俩的救命恩人。”李老汉又大声一笑，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怀仁去把柴房收拾打扫一下，让娘俩住下。”娘俩高兴得欢天喜地，燕子娘当场让燕子认李老汉当个干大，称怀仁为哥，世上真是好人多，娘俩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漂泊流浪的生活。

李老汉的家也和关中农家小院一样，家中有三间倒厦的土坯大房。他和怀仁住，二间柴房燕子母女住。那天院子挤满了看热闹道贺的人，李老汉把老伴留下念想衣裳找出来，给燕子娘俩，梳妆打扮一番，哪里有蓬头垢面的影子，燕子母亲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燕子犹如出水芙蓉，面如三月桃花，模样俊俏，又乖巧又能干，好一个亭亭玉立的天水白娃娃。村里大婶、大姨们，七嘴八舌赞叹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哪儿像个流浪讨饭的人，真是高山出的俊雀。

自从家里多了这两个女人，就多出了笑声，就像家的模样，李老汉爷俩天天有口热饭吃，再也不用下地回来扒锅扒灶。烟薰火燎，洗洗涮涮的活全让聪明伶俐的燕子干了，虽然负担是重了点，李老汉心中却甜滋滋的，像吃了那时候槐花蜜一样醇香。关中平原，树绿荫荫一片，花儿也羞红了燕子的脸，“那不是燕子姑娘吗，又去涝池(关中平原，下雨天积水成潭的地方)给你怀仁哥洗衣裳吗”，邻居大妈打趣地笑着说道。母勤女儿笑，一家人都好像吃了蜜似的，甜在心里，也甜在怀仁哥的心里。

 李老汉给生产队长说了一声，燕子妈也可以去参加生产队劳动，还能记工分，凭工分来年分口粮吃，燕子心里慢慢地爱上了怀仁哥，自从上次吓退那个二杆子货，心里老是感激怀仁哥，可是又一想，自己一个流浪讨饭的丫头，人家能看上我吗，她把这心事，一直压在心里。是别人猜不透的心事，但她的行动又哄不了李老汉，和眼尖的母亲，知女莫若母，千真万确。天赐良缘，喜在心里的燕子，每天盼着仁怀哥早早下地回来，打好洗脸水，做一手好饭，就爱擀长面，因为怀仁哥最爱吃，把家中李老汉爷俩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每次都逼着怀仁哥早早脱下带有汗味的衣裳，去村子的涝池里清洗衣裳，她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爱好，爱闻怀仁哥身上特有的男人的汗味，她特别迷醉，没人时拿出来嗅嗅，嗅够了再拿去清冼，包括鞋袜也是那么香。那个味道在她嗅觉系统中芳香四溢。

 李老汉和燕子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晃一年多的光景，一家四口，过着虽平淡但也幸福的生活，清贫中总给人希望，燕子娘想着异乡讨饭的无奈和愁苦，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用她勤劳的双手感谢着李老汉爷俩的知遇之恩，幸福的日子像渭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滋润了关中大地。被一家人宠爱的燕子经常会在梦中笑醒。

 秋季里怀仁哥给生产队看一片果园，那天，多情的秋雨，缠缠绵绵，她要去给她的心上人怀仁哥送饭和送雨伞，怀仁哥远远看见一朵红色的彩云飘向了他的这里，远远招手喊着穿小花红衣的燕子，随着燕子“哎”的一声，幽远而清脆，回声响彻在无垠的天空，碧绿的田野，落下的每一滴雨都是那么的甜。

 进了庵房，怀仁哥递给燕子一毛巾，关心地说道：“下雨你就不来了，把你淋感冒了，哥给你娘没法交待。”

燕子扭捏着含羞地转过身说：“人家怕你饿着嘛，我还想……想，”吞吞吐吐半天，害羞着愣是没说出口。

 怀仁边吃饭边问：“还想啥，”燕子回道：“不给你说呢，你猜吧。”

怀仁放下手中的碗说：“是不是哥哪里不好，惹妹子生气了。”

燕子扑嗤一声笑了：“没有，讨厌。”

怀仁又思忖说：“哥想等秋季忙完了给你找个婆家。”

怀仁这么一说着燕子就嘤嘤地哭起来了，怀仁急忙问道：“那你是为了啥嘛，你有心上人了，哪家后生，哥给你说去。”

燕子呶着嘴说：“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就在你和父亲、母亲身旁。”

 怀仁叹了口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不嫁的道理，再说我妹子可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姑娘，莫非妹子有了心上人？”

 燕子转过身又笑说：“对，世上哪有你和父亲这么好的人，只要你不嫌我是个讨饭的就好，我呀，我刚才是想说，我这辈子还要靠你哩，我要嫁给你，不想把你饿坏，饿坏了我将来靠谁呀。”

怀仁哥一听，激动地顺势抱住了燕子，说道：“你说的是真的？”

 燕子“嗯嗯”点着头，匍匐在怀仁胸膛的燕子，脸羞得比桃花还红。

 李老汉和燕子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晚怀仁和燕子就把他俩的事给二位老人挑明了，二位老人商量着，按照当地习俗，风风光光地给两个娃把喜事办好，办成。赶明日让两个娃去县城，一人置办一身新衣裳，购置新床单新被褥，又买了些洗漱的结婚用品，结婚的家俱，两年前李老汉请木匠早就做好了，准备好就等怀仁结婚这一天，再说燕子也十八岁大姑娘了，一天进进出出不方便，既然娃们乐意在一起，趁早就把婚事办了吧，燕子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一会儿看不见怀仁，就满院、满村庄地喊着找寻。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李家院子，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祥和融融，新房内怀仁和燕子在毛主席像前三躹躬，庄里的老少爷们，和亲戚朋友都来道贺，三朋四友、街房邻居笑着对李老汉说：“家里猛地飞出个金凤凰，好日子来了，等明年抱个胖孙子。”又一个邻居跟着起哄道：“今天喝怀仁喜酒，啥时喝你和燕子娘喜酒。”一阵哄笑，羞得燕子娘脸一下唰的红到脖跟，一溜烟钻进厨房去了。生产队长戏谑着对大伙高声喊道“李老汉拾粪给儿拾来一个媳妇，给自己捡了个老伴，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撞上狗屎运。”又是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笑声满院。

闹新房的人们早早散去，要把这世最美好春宵留给怀仁和燕子，看着新房新被，鸳鸯戏水的新床单，一切都是按照当地习俗，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怀仁小伙高大、帅气，燕子姑娘俊俏可爱，真是天生的一对，二位新人迫不急待，在向往已久的洞房花烛中早早歇息了。

 但是，人活在世，福祸相连，天有不测不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半夜十二点钟，村子一阵狗儿狂吠不止，就听见有人喊着李老汉并伴有砸门声，李老汉急忙下炕披衣开门，只见二杆子领着三个人，一个身穿白色公安服的人和两个民兵背着枪进了院子，二杆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无产者，偷鸡摸狗，游手好闲，长着一副十足的无赖相，但能说会道，会恭迎奉承，溜尻子拍马屁，那年月就那些人吃香，还混了一个大队副大队长的职务。就因调戏燕子不成，怀恨在心，又看着怀仁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眼红嫉妒，去公社告了黑状。才有今晚棒打鸳鸯散的悲剧在人间上演。

 那位身穿白色服公安人员问燕子母亲：“你俩有没有甘肃老家开的介绍信，”燕子母亲吓得抖抖索索地答道：“没有，再说了，书记文书都离乡讨饭，谁给开，再说讨饭也要介绍信吗?”

那位公安人员没回答，随即对李老汉拉出一张公文读道：“有人举报说你父子二人，私藏流窜犯，扰乱社会秩序，给伟大的社会主义抹黑，经上级决定，拘留你们父子二人，流窜犯燕子母女遣返原籍。”

犹如晴天霹雳，祸从天降，怀仁由于反抗，二位民兵把他早就五花大绑起来，怀仁怒骂道，“你们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天理？”

燕子母女放声大哭起来，燕子哭着说道：“我和我怀仁哥是自愿相亲相爱的，你们放了怀仁哥吧，我跟你们走就是了。”燕子的声声哀求，没有换回他们半点怜悯之心，在乡亲们的央求下，才允许燕子母女收拾一点简单行礼，押送去县公安局，上车时，燕子对怀仁哥哭着大声说道，“哥，我向你保证，我一辈子爱你，我会回来的，哥，你要等我”。谁知这一别就成了永别，那是她最后的呼唤，成了她生命中爱的绝唱。

随着吉普车的轰鸣和燕子哭声消失在苍茫夜色当中的，还有几声狗吠。村庄的人们在无奈中惋惜，感慨中气愤地各自散去，村庄呜咽着伤痕，十月的夜静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李老汉，和怀仁哥被押回当地派出所，罪名是窝藏流窜犯罪各被判刑二年三个月。

李老汉和儿子出狱后，李老汗气恨交加，不到半年就因病而亡，李怀仁出狱后和当地一寡妇结婚。

燕子母亲和燕子被押解回原籍，判刑一年，燕子在狱中生下一男婴。

由于那年代社会政治运动多，信息闭塞，交通滞后，一份纯真的人间大爱就夭折于无情和愚昧之中。

燕子母亲出狱后嫁人，善良守信的燕子为了怀仁哥，终身未嫁，寡居至今，只要村上来自陕地唱秦腔的人，她就热情似火的招待，好像见了久违的亲人，一定请到她家去吃饭，以回报当年亲人们救命之情，她要把感恩李家的心回馈给陕地所有的亲人。每个去她家的陕西人，在她的心里那都是怀仁哥的亲人，在那浓浓乡音的对话中好像感受到了怀仁哥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在无数次梦中，梦见怀仁哥来接她来了，那是压在她心底一辈子的愿望。她经常嘱咐儿子：“东边来客都是亲人。”

无论风霜雪雨，春夏秋冬，她每天站在故乡山顶，遥望着东方的晨曦，因为晨曦的阳光里有怀仁哥的信息和温暖，看晨曦时她喃喃自语，人们都知道那是对她怀仁哥说话，那种唯美纯真的爱，温暖着她一生的孤独与凄凉，用尽一生的青春践行她的诺言，怀仁哥每晚都在她的梦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