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小麦

小麦，不是农作物。

小麦，是人名，网名，也是笔名，一女人的名字。

小麦在农村那会儿，长得黑、丑。

一对麻花辫，比他爸给驴编的笼头上的缆绳还粗，老在腰眼晃荡，弥勒佛的脸，眉毛像两把刷子，骄傲地立在大眼睛上方，很和谐。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的女孩，打扮得少，但一所中学里，总有几位吸引男生眼球的。

那几位女孩，大部分男生晚上睡不着觉了就想想，但只是想想而已。

苍蝇嗡嗡地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像山娃那样的，一无家境、二无相貌、三无好成绩的三无产品，绝对不自找“下溅”去，不值当。

小麦打小语文好，爱看书，各种各样的书，她是以实际行动证实着开卷有益的好处。

杂书看得多，把正事搁一边了，倒是文学呀、历史呀、中医呀什么的，小麦门儿清。

从三黄五帝、夏商周、秦汉三国，到元明清，再到民国和抗战，正史知道点，野史读得多。从小麦嘴里溜达出来的历史，有血有肉，活脱脱深宫大院斗心术、郎才女貌花前月！要么，一张嘴来个：人参貂皮乌拉草、枸杞发菜贺兰砚、陈皮老姜禾杆草。要不就是：当归陈皮枸杞子、黄芪人参桑椹子、麦冬半夏五味子、干姜大枣车前子……她不光知名、识药，还懂点药性、略通药理。

这么一位集三代人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虽没富养，但同时代里，她绝对没受什么罪。爸爸的爷爷把她掌手心里当宝贝、爸爸的妈妈把她当宝贝、爸爸和妈妈更是宝贝她。

山娃那时想，什么时候小麦会成我的宝贝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那个年代，要跳出农门，可选择的路一般有两条，一是考个学，二是当个兵。

山娃是农村娃，实话往实里说，拐七拐八的没啥意思，再好的戏服，脱了往墙上一挂，也就是一件破袍子，离开了能撑起它内核的肉身，就是一片破抹布！

山娃当兵了。

好事总是多磨。山娃说，磨就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渡了一个“八年抗战”的劫，山娃用自行车驮着小麦，悄不声地娶进了农村的土坯房。

之后，山娃拉着小麦的手，一起踏进了城市的肌体。

“你的福气，都是你媳妇带来的！”第一次见小麦时，山娃的老首长一个劲儿夸小麦，小麦羞得没地儿躲。

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有不同的人，类似首长的话听多了，山娃琢磨，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呢？

小麦这棵长在农村土窝窝里的作物，成了城里的随军家属。

十多年里，她像山娃战马的行头，马到哪儿，她到哪儿，西北五省很多鸟不屙屎的地方，她都安过营扎过寨。

用小麦的话说，就是：“我家山娃，就一穷命，哪儿不长草，他就往哪儿走。”

小麦奶奶（山娃一直叫老佛爷）在世时，说这女子道行（dào  héng）大的很。

那时，山娃对“道行”俩字，理解不深也不透，老以为是贬意词，老拿老佛爷的这俩字来刺激小麦。

小麦这人，长了一身的刺，把肉身保护得好好的，一如她用中医的理论养生，冬吃姜、夏吃蒜、青头萝卜浆水拌！

小麦说，她像只站着的蚂蚁，在城市的角角落落，行走着。

她不争不抢不吵也不闹，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她知道平凡的日子里啥时该加盐，啥时该放醋；她用自己的韧性、柔弱和坚持，化解着四面八方面飞来的闲言碎语；她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同时，力所能及接济一下亲朋，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为什么。

小麦像一束光，置身光内看不透她。

老佛爷在世时问：“娃，你图个啥？”小麦不言。

爸妈问：“你看上山娃的啥？”小麦也不语。

弟弟妹妹和亲朋问：“傻子，你到底为了个啥？”小麦还是不说。

多少年后，山娃问：“图个啥？”小麦皱皱眉头，说：“图个屁，有你有娃有家，上有老人宠着，中间有男人疼着，下有儿子争气着，你说我一个女人还图个啥？！”山娃听了一个劲儿笑。

小麦爱看山娃笑，山娃笑时更好看，脸像个大倭瓜，萌萌的，像小孩儿。

儿子高考那年，在青海高原，分数公布后，小麦一夜间白了数根头发。急火攻心，眼肿了，脸胀了，牙疼了，骨散了……

找了当地有名的藏医，塑料袋袋里一小包一小包的药面子，早7点、午1点、晚8点，一份直接凉白开冲服、一份倒入锅里煮沸，煮了的黄汤汤，咖啡一样好看，但羊膻和尿骚味儿很浓，零星几根羊毛浮在表面，小麦眼睛一闭，鼻子憋气，嘴巴一张，“咕咚”下肚了！

不服？

山娃也不服。他也试着喝过一次藏药，全吐了，然后就打死不喝了。不但不喝，嘴上还一劲儿说：“儿子娃说不喝，就不喝！”

小麦没少喝药，直到儿子军校录取通知书拿到手，她的病才好。神奇！

一段时间，山娃身体闹别扭，喝中药汤子。在老同学的铺子里抓药，小麦说麻烦人家，心里过意不去，每次去抓药，她要么提份饺子，要么拿个饼或包子什么的。

山娃劝过，说：“超市里礼品很多，不必拿这些！”

小麦却说：“超市里有的，你有她也有，她一天忙得脚不离地儿，拿点自己做的吃食，干净卫生又方便，你知道个啥你！”

山娃不再说。其实，说了也没用。

小麦在平常的日子里，把侍奉老人的小事、照顾家庭的琐事、关注孩子成才的烦事，都一锅烩在她的脑袋里，一件件、一条条认真地负责任地落地了就好。

没什么计较的，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想想也是，活一辈子人，计较得过来吗？

小麦高兴得忘了形（基本没发生过），或是忧伤得脱了骨（多次发生过），两种情况下，她都会写文章，也写诗。

她的文章骨子里是亲情，逃不出的牵绊；她的诗，路数就一个，念叨自己的男人。平时，不动笔，说肚子里没货。

时间在小麦这个女人的容颜上刻下了深深的记号，但她不在乎。

小麦说：“是皮囊迟早会风化成干海带片，担心与不担心，事儿就在那儿放着，折腾来折腾去，皮儿光鲜了，馅儿坏透膛了，不值当。”

按理说，往奔五的当口跑着的人，心该沉了，也定了。可山娃心野着，感觉世界大，没地儿安放他那一百来斤、成天嘚巴嘚巴说“无处安放的灵魂”。

小麦看着山娃，只笑笑，不多说话，心想：“你翅膀还硬着，你飞，飞哪儿都行，包包背上走，总有一天飞不动了，那时，总能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

山娃可着劲儿折腾，说一身的力气，得发光，得发热。

小麦则变着法儿给男人煨汤、煮饭，5G要来了，得充好电，否则，一切白搭。

很长时间了，山娃见小麦天天在誊写着什么，他耍了个小心眼儿支开小麦，一看，这女人在一笔一画抄写《千字文》：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错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复，器欲难量……”

瞬间，山娃泪如泉涌。

作者简介

大麦，本名李琦，甘肃秦安人，70年代出生。曾从军20余载，爱诗文、喜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