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髯/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印 痕 恐 惧              

没有哪个精神病人会承认自己有精神病，除非痊愈后成为正常人；一个正常人之所以不愿提及曾经受过的心理或身体重创，多半是因为“印痕恐惧”。

——题记

一天，崇拜了我一年有余的小鱼约我到她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放下电话，向秘书安排了工作后，揣着满心的疑惑，我驱车驶向郊北马崖屯儿。

那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屯子。

开车绕着屯子转了一圈，发现居然是个世外桃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花红、碧水、蓝天、白云、梯田，景致极美。全屯二三十户人家，房子建在梯田中间，错落有序。那样优美的环境，不失为一块写作宝地。

按照小鱼给的地址，我把车开到了马崖屯儿13号梯田边的一块空地，抬头就看见一个年轻的、能掐出水儿的姑娘站在门口笑意嫣然地望着我。

不用说，她就是小鱼了。

几句寒暄之后，小鱼把我请进了屋。

那是一间百十平方的屋子，里面有两张桌子，一张小四方桌当餐桌，另一张只是宽大的书桌；书桌上一叠叠文稿码放得整整齐齐；两把高脚靠背椅并排紧挨着洁白的墙壁；一张普通简易的竹床。除此之外，还有一台空调和一台冰箱。

趁小鱼沏茶的功夫，我迅速翻开书桌上的一本笔记本。开首几页密密麻麻地写着四个字：印痕恐惧。翻看了几页，我将笔记本赶紧合上放回去。

“巍姐，来，尝尝我亲手采摘的茶叶。”

小鱼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来递给我一杯清澈见底的茶，然后转身走到书桌旁，抱来一叠稿纸放在小四方桌上。言行举止间，皆是难掩的欢喜。

我屏住呼吸，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清香之气瞬间钻入鼻孔，又从鼻孔流向心肝和脾胃，顿有迷醉的感觉。

正陶醉间，听到有细微吸鼻子的声音，类似于啜泣。

屋子里就有我和小鱼，难道还有第三人？我睁开眼睛四下张望，的确只有我和小鱼。

放下茶杯，我站起来悄声踱步到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稿子的小鱼身后，发现小鱼已满面泪水，鼻涕也流了出来。我大吃一惊：“小鱼，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小鱼拿起桌上的抽纸揩净鼻涕，情绪平复之后，默默地把那一叠稿纸递给了我。

那是一篇二十年前的小说底稿，题目是《一边青春无悔，一边妖娆妩媚》。我迅速地看了一遍，发现写得非常好，励志加言情。我问小鱼当时为什么不投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泉涌而出。一阵沉默后，小鱼给我讲了一件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故事。

小鱼大学毕业后在家等待分配，因为没事干，于是死缠烂磨地让她的姑表哥教会了开车。没有考取驾照的她因此沾沾自喜。

那是一个暮秋的中午，风和日丽，为了参加同班同学加闺蜜的生日，虚荣心作祟下，小鱼悄悄地拿了她父亲白色伏尔加上的备用钥匙，偷偷地把那辆开出了家门。

一路上小鱼谨遵交通规则，过每一个路口及红绿灯都十分沉稳。

到了饭店，同学们看到潇洒倒车的小鱼艳羡不已。热情的小鱼当即向同学许诺：“吃完饭，我载你们兜风去。”看见同学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小鱼心里更是得意。

然而，那天下午游玩倒是没有，乐极生悲却让小鱼刻骨铭心：玩世不恭的态度给了小鱼一个血的沉痛教训……

犹记那日下去载着同学们出去，为了避免交警查车，喝了三四两红酒的小鱼专走没有交警管制的僻静小道。她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时而炫一把自己熟练的车技，引得女同学尖声怪叫；男生们则把手伸进嘴里，撑开嘴皮打着尖利响亮的口哨。彼时的小鱼，虽经小风一吹已然有些醉意，但心里却是清楚的。

路过一个三岔口，正当小鱼犹豫该走哪条路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辆大货车疯了似地朝小鱼的方向驶来。小鱼一个激灵连忙打紧方向盘，可脚完全不听使唤，任凭她用尽全身力量踩离合，也未能幸免于难。

重症监护室里，醒过来的小鱼目光呆滞。她的父亲看见女儿醒来，喜极而泣。

小鱼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医院的病床上，更不知道眼前那个胡子拉碴痛哭流涕的男人是谁。她拒绝看见阳光，拒绝听见汽车鸣笛，一旦听到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就发脾气、摔东西……直到两年后，小鱼才恢复了基本的记忆。高超的医学技术，虽然成功修饰了她咽喉部位那道惊悚的伤疤，但她的声音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后来，小鱼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天同学们都在车后面坐着，有惊无险，只是受了点儿轻微皮外伤；倒是她自己，大货车是从横斜方向俯冲过来，怼住小鱼驾驶的伏尔加前照明灯部位，又把照明灯尖尖的碎片插进了她的喉部……

屋漏偏遇连阴雨。

小鱼出院的第二天，小区里一声刺耳的刹车惊扰了沉睡中的小鱼。惊醒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跳下床往跑向客厅，钻到餐桌底下瑟瑟发抖，惊恐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的父亲见状心如刀割，不得不再次把她送到医院。诊断后，医生宣布了小鱼的病状：抑郁症。

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白色的床单、被罩及窗帘，一群群查房、换药的护士，私人心理康复医师和抑郁症病友，成了小鱼七个月里最深的、唯一的记忆，以致出院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小鱼竟然不习惯家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不习惯家里没有洁白如雪的床单、被罩及窗帘，不习惯小区的嘈杂。

又是半年时间过去了，小鱼终于恢复到出事前的状态，生活也渐渐到了正常轨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将近三十的小鱼终于恋爱了。男方是父亲战友的儿子，父辈友谊情长，两个年轻人也一见钟情。婚事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很快，两人珠联璧合。

一年后，小鱼和老公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老公的宠溺和儿女给予的欢乐几乎让小鱼忘了那次车祸。

儿女陆续上学后，小鱼拿起笔重新尝试写作，一篇篇小说、散文、诗歌，从她笔端流出。随着写作水平不断提高，小鱼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就在小鱼沉浸在写作的快乐中时，一次路遇让她如遭雷击：老公有了外遇。

小鱼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她开始焦躁不安又畏惧不已。她爱自己的家，也爱自己儿女，不敢想象和老公离婚后她怎么过日子。无奈之下，她决定包容：儿女为重，老公只要顾家就行。就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公搂着另一个女人，于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了宾馆。

后来，小鱼的老公经常抱怨很忙，早出晚归，有时彻夜不归，小鱼知道，不是他太忙，而是他的心已经野了，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鱼起早贪黑地照顾儿女，自己生病了也没人照顾。小鱼也是个倔强孤傲的女人，不会甜言蜜语，只会默默地付出，不开心时就一个人哭一哭，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可是，随着儿女进入叛逆期，焦虑不安的小鱼再也无法平静了。每次，小鱼开始还有耐心给儿女讲道理，可孩子的叛逆经常挑战她耐性的极限，最后，她和所有媚俗的女人一样，动手打儿女。

老公的背叛，儿女的叛逆，让小鱼在无数个夜晚泪流满面，写作自然是顾及不到了。可为了孩子，最后她不得不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知易行难。

无论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有经受不住的时候。渐渐地，小鱼的脾气越来越坏，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几乎天天都有理由打骂儿女；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把她气个半死；想到痛苦的事，到厨房拿起碗或盘子就摔……

听完小鱼的故事，除了震慑和怜惜，我不知该如何劝慰。

“小鱼啊，听巍姐的话，把儿女放在午托部，让老师管教，孩子们在集体中进步很快，过段时间叛逆自然就少了，省心又省力。你要好好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否则，会‘残害’了儿女啊！”我拍着小鱼的肩膀，说到。

听着我的话，小鱼眨巴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默默点头以示会意。

站在我眼前的小鱼，平静又美丽，一如马崖屯儿那个美丽的地方，丝毫没有抑郁症的迹象，更让我无法将“印痕恐惧”四个字和她联系起来。

我想，如果没有过去，小鱼可能会一直幸福地写她的文章；如果没有过去，小鱼的记忆将一如往常的好；如果没有过去，小鱼的嗓音也会永远叮咚清脆；如果没有过去……然而，这个世上只有不争的事实和必然的结果，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作者简介

巍髯，河南石固镇合寨李村人。爱好写作，业余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