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门前一棵树
适逢中秋,回乡看看远方的爷爷和奶奶。其实这是我第二次去爷爷家,临近陕北的陇东老区,高山林立,层峦叠嶂,坐车从山顶上望去,沟壑纵横,这是西北高原的典型地貌,大气而磅礴。但是山路蜿蜒,大巴车如同一头暮年的老牛,呜咽着、怒吼着,在山路上爬行,颠簸的让人头晕目眩,很多人早已将头伸出窗外,等待着胃液的喷涌而出,我的老友也双眉紧蹙,似乎难以忍受胃里的翻江倒海,我赶紧帮他按摩手掌的虎口穴,才稍作缓解,承受了四五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当车在散漫着尘土的土路边戛然而止的时候,人们如逃亡一般的离开车厢。
这次除了看望爷爷奶奶,其实我也暗自隐藏了一个秘密。
一直念念不忘的,除了爷爷奶奶身体状况,便是那阔别了许久的,爷爷门前的那棵百年老树,以及老树下存放了百年的大青石板,爷爷家住在高处,老树有点独树一帜,像极了中国传统文学里的仙境,而孤独的爷爷奶奶也便像极了仙人。
老树是梧桐树,树冠高大,树杆粗壮,上面刻满了满满的皴裂,年轮可见一斑,斑驳的影子覆盖了一大片的土地,给了爷爷奶奶一大片的荫凉。一直想为老树写点什么,但都市的喧嚣,闹腾的我无法平老友,也因为自己刻意的躲避着什么,也许是深怕触痛那难以言传的孤独的内心独白,此事便一直搁浅了下来,树是老树,村是老村,残屋断瓴,破败沧桑。这一切都很让我难以释怀。
在爬著名的几乎斜倾的碾子坡的时候,远远望去,此时的爷爷早已端坐在老树下的老青石板上远眺着我们,奶奶在赶回出外觅食的鸡群,红砖箍起的窑洞远望就像一只张开的口,炕烟袅袅,像极了在哈哈大笑的嘴里吐出的一阵一阵的浓烟。
阔别农村已经多年,但忽又回到农村,难免还是心生得几分寂寞。
大学之前的我整整19年,一直在农村生长、茁壮,并破茧成蝶。走出小村庄去了省城的大学,对农村的生活是熟悉而又陌生。在这漫长的十九年中,我一直是内向而孤独的,这也是亲老友对我的中肯评价,在我的记忆里,漫长的十九年我都是在艳阳高照或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寂寥的站在小村旁苦思冥想,同龄的伙伴早已不知去向,因为我的羸弱也没人愿意带我同游。所以农村给我的印象就是寂寞,一种可怕的寂寞。而此时看到的种种景象,也深使我寂寞了起来。老友已经在向爷爷招手,远看,爷爷似乎向奶奶指点着我们的行踪。
爬完了冗长的碾子坡,便到了爷爷门前,老友已向爷爷奶奶扑过去,而我因带着重重的行李只能在原地徘徊,奶奶却满面笑容向我走来接过去我的行装,跟爷爷奶奶寒暄几句,我回望了一眼老树,它满脸的沧桑一点都没有变,反倒是树头少了些许蚂蚁和“花姑娘”(北方一种昆虫)的妆扮,显得冷清了。
走进院子,大黑狗也没有冲我吼叫,像看熟人一样的回望我一眼便又沉沉睡去,奶奶笑着夸黑黑,这狗认人,娃来了一次就记住了。很快舅舅、舅母也都迎了出来,几个小兄弟也都围着我们团团转,央求我给他们讲故事,好一番其乐融融。我便褪尽了精神外衣,干干净净的过个节。
爷爷一副典型的陕北老农形象,光头,椭圆的脸型刻有岁月的沧桑,但爷爷是退休的乡村小学的校长,为人耿直而又严谨,有知识分子性格,所以我跟老友说爷爷既有老农的朴实又有知识分子的严谨,是个典型的“双重性格”,但爷爷又告诉我,他心胸狭隘,容不下一点瑕疵,脾气又大,惹的家人都不甚喜欢。奶奶是传统文学中典型的慈祥外婆形象,脸黑人精瘦,性格温和,常年以笑待人。而且身体也好,六十多岁了依然可以挑一担粪土爬那高高长长的碾子坡。
舅舅告诉我,爷爷这几天来情绪一直不是很好,每天早晨都要喝酒,喝醉了就骂人,骂奶奶,骂自己,骂所有的儿孙,骂完了就哭,唯独今日听到我们要来所以高兴,没有喝酒,舅母端来了洗脸水,老友偷偷告诉我,爷爷家缺水,让我注意节约。我们便草草洗漱,早早吃饭。
吃过晚饭,我便说想出去散散步,遛遛食,便独自一人来到老树下,重又坐上了老青石,坐在青石上,山川便了然于眼中,倘若要更舒服,可斜倚于宽阔的树干上,因位居高处,所以视野辽阔,远望着山下的一马平川,思想又信马由缰起来,在如乱麻的思维世界里翻腾。老树的年轮自不必说,但此时树叶沙沙的掉落,告知我,秋天已到。秋虽已到,但我却颗粒无收,没有秋收的喜悦,便只能拥怀惭愧。一只公鸡在我脚下啄食,竟然脖上的羽毛扑簌簌立了起来,突然向我攻击而来,我心里一紧,赶紧逃之夭夭。
逃到屋后,断然发现这里除了爷爷家的院子还保存完整,其他的房屋都已破败不堪,断壁颓垣让人黯然神伤,在断墙后,却令人惊异的开起了一丛金黄色的野菊花,黄的灿烂,在夕阳的照映下,可爱之极。我轻轻地拣最大的摘下几支,藏在身后,站在墙后喊叫老友的名字,她匆匆出来,看到我手里的菊花,灿烂的笑了,像花一样。一阵阵的微风吹拂过来,老树也呼呼的叫起来,老友手中的金黄色的野菊花也轻轻地摆动,她顺手将花插在老树的树杈上,拉起我的手朝家中走去。
走进窑洞,爷爷告诉我,碾子村曾经住在坡上的人都已经搬下去了,现在独独剩了我们一家,我问爷爷,他们都搬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咱家一直不搬等问题,爷爷兴奋的拉我出门站在老树下,让我朝山下望,由于山高,只能看见个大概,一排齐整的几乎一摸一样的房子院落隐隐约约在夕阳里矗立,爷爷看起来很兴奋,他告诉我,明年咱也就有这么一套院落了。舅舅告诉了我事情的始末,这几年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如春风拂面,一霎间改变了农村的面貌,起先爷爷死活不愿搬下去,但这几年儿孙都已在外工作或学习,家中只剩下了自己与奶奶,老年的孤独,再加上吃水的艰难,交通的闭塞,使他便改变了看法,而且年末公交也会通到山下马路边,搬到山下,便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突然问爷爷,这棵老树是否也一起挪走,爷爷回头看看老树摇曳的枝干,笑着摇了摇头,这树不能挪,它比我的年龄大多了,我记事起,树已经有了大腿粗了,它已经步入老年了,树挪死、人挪活,还是让他安安生生的长在碾子坡上吧。我便为老树悲哀起来,爷爷倘若搬下去,这院子也便荒芜了,老树更是孤独。
次日早上起来,迎着朝阳与晨曦,我便想站在树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却看见爷爷光着脊背站在树下,用厚重的脊背与树干之间上下磨蹭,看我出来,爷爷笑着说,早晨起来背痒,过来蹭几下,一蹭便受活(北方方言,舒服的意思)了,正说着,我的脊背也痒了起来,便也学着爷爷的样子脱掉衬衣,用脊背蹭起了皴裂的树干,爷爷总觉得我没有庄户人那种姿态,看起来别扭。
吃完早饭,奶奶说缸里的水已经快完了,叫舅舅带我们去拉水,我便自告奋勇去拉架子车,虽在农村长大,因家里不务农,小时候并没有过多接触过农具,但现在的我五大三粗,在别人看来绝对是壮丁,焉能退缩,便拉起车就走,下坡速度很快,我有些掌不住方向,差点翻车,舅舅便不再叫我拉车,装满了水,我们一行近六七人一齐推车,却上坡很是艰难,因为这坡是立的,足有五六十度的倾斜度,我更是举步维艰,车好不容易上去之后,我已累倒在地,继而伴随的是腿打颤,眼发花,胃抽搐,呼吸激烈,眼冒金星等一系列虚脱症状,身体里面好像有只拳头在使劲的擂着我的胸膛。因此也受尽了他人的笑话,此时也已没气力反驳,便坐在了老树下的大青石板上,气喘吁吁。自顾自靠在老树干上,闭起眼来,外界的喧嚣也因此渐渐地冷静。
长假很快结束,我便告别了亲人,准备回城,老友留下多陪几天老人。
躺在卧铺车上夜行,飞快的车速并不能使我安然入睡,便拉开窗帘看窗外的景色。因是中秋节刚过,月出奇的圆,山早已完全沉浸在了夜色中,但爬在山顶的圆月却使山的轮廓清晰起来,算得上如画的美景。我便又一次想起老树来,想起老树,便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老友,想起了自己,又一次次的悲哀起来。如果我与老树一样能在一个地方沉淀百年之久并茁壮生长,那便不用再满世界漂泊了。
时光如梭,再次见到老树时,已是两年之后,爷爷家早已搬入了山下的新屋里,而我也因工作的奔波两年没有来看望老人。走进爷爷家宽阔的庭院,亮敞的大瓦房映入眼帘,红色的琉璃瓦铺在房顶,窗明几净,廊檐宽阔,屋梁上雕梁画栋,好不一片气派,爷爷奶奶笑的合不拢嘴,连小黑也在门洞里有了自己的新窝,老友告诉我爷爷在山上生活了一辈子,初搬下来还不太适应山下的生活,他觉得山下闷的慌,远没有山上那么亮敞,这几年生活的变化也使爷爷经常黯然神伤,传统的农村生活在他的生命中已根深蒂固,觉得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新的生活方式,但爷爷也明白,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他不能固步自封,不能拖住孩子们追求幸福的脚步,于是慢慢的也不再说什么。后来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新生活这么快就改变了他的传统和习惯,吃完饭用起了餐巾纸不再用手抹嘴,进门换起了拖鞋,再舍不得用泥脚去踩那干净的地板砖,就连上厕所也坐起了马桶,还得像模像样的拿份报纸,带上老花镜,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咱也学会了享城里人的福。生活幸福了,爷爷也很少喝酒骂人了,一有空早就拿起卡拉OK唱起了秦腔,一边硬声吼着:“前面走的是高文举”,一边又细声细气的吟唱:“后边紧随张梅英”,然后又变成男声:“高文举偷眼把她看”,唱完男声,便又垂下眼帘,如同受气的小媳妇一般:“连自己人儿~啊~认不清!”还像模像样的甩一甩袖子。家里人看着爷爷高兴,便都觉得天空晴朗。
此时,我便又想起了老树,早上吃完饭,我告诉爷爷想去山上的老屋瞧瞧,爷爷欣然应允,给了我老屋的钥匙,他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爬那碾子坡了,让老友陪我去,我说自己一人便可,让老友陪奶奶说会儿话。
碾子坡几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道两旁的树都比以前似乎茁壮了许多,蒿草似乎也长了很多,我一个人缓缓地爬坡,几只小鸟在我头顶掠过,停靠在某棵树上,叽叽喳喳,似乎在欢迎我这不速之客的到访。老树矗立在远处,随着我距离的靠近,老树的形象也渐渐的大了起来。盛夏的早晨,树显得枝繁叶茂,阔达大方,虎虎有生气,有十足的长者风范、大家之气。我便沉淀了自己心中的愿望,提了裤子勒紧腰带,继续往坡上爬。
爬到坡顶,这里的外景着实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原本应该张开的院门却紧紧的锁着,门庭前的柴草和落叶无人来清扫,萧条。天空中飘着一两朵云彩,却被树冠给遮挡了。
突然之间起风了,我站在树下,树干纹丝不动,树枝们却欢乐的啪啪啪的拍手致意。我试着环抱树身,两只手臂却怎么也合不拢,令我索然。
我拿钥匙开了门,老院子再也没有了两年前的生气,窑洞的大嘴紧闭着,也没有炕烟喷涌而出,啄我的那只公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窑里空无一物,土炕上的席子还在,我站在地上,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尘土味儿,炕沿上落着一层厚厚的土,已无处可坐,转身出来院子,前院子有了荒草,猛然发现后墙已经有一处坍圮了,但墙外的那一捧野菊花竟然还在,我出了院门采劼了几朵装成一小束,送给未来人。家乡的野花比起城市中花店的商品玫瑰来说,总多了那几分情愫,我是如此喜欢这淡黄色的小物什,不知未来人在捧起这野花时会不会在淡黄色的光反射在脸上时露出淡淡的微笑?
天空中得那一抹云竟然渐渐变了颜色,扑踏一声,一个大雨点落在了我的脚下,激起了一簇黄土,我感叹着这天变得真快,赶紧锁了院门匆匆往山下跑。雨却越下越大,很快路就很滑了,这可恶的碾子坡竟是如此之长,我两手护着野菊花脚下却打起了滑,一连摔了几个墩子才到山下的家。
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回头看山上,老树在雨中枝叶摇曳。碾子坡上已经有山水汇聚成小溪奔流而下,冲下来了山上的干草,我的意识渐渐的随着雨声模糊,想象着爷爷奶奶过去的生活,模模糊糊的,树下便有了爷爷,又有了奶奶,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山下叹息。
不知何时,爷爷却站在了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我的意识被召唤了回来,树下的爷爷奶奶也消失了,我转过身去给爷爷点支烟,爷爷又叹息了一声,他也远望着山上的百年老树。
“自从我们搬下来之后,那个山头就只剩下那棵树了”
“树比我的年龄都大,打我有记忆起,那树就有碗口那么粗了”
爷爷如是说。
我看着爷爷,我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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