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托弟/是一个老乡对一个老乡的回应

癸卯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在某区法援中心上班。

本以为这天工作不会太忙，不曾想，咨询及申请援助的人比平常更多。

因是开工第一天，我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希望出门见喜，所遇皆美好，凡事皆和畅，不管接待的人的遭遇有多不幸，也要做个局外人，尽量做到不动声色不带情感。

干我们这一行，接触到的几乎都是遇到困难的人，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一边对世人的不易略表同情，一边保持理性与克制，避免让自己受个体不幸的左右而影响专业判断。

然而，第一天，我便没能把握好界限，没能忍住，将个人感情带进了工作中。

事情是这样的：

我在大厅例行公事地解答来访者的困惑，并力所能及地给他们最佳解决方案。期间，来了位目测六十有余的先生——为了叙述方便，权称其为马先生。

马先生一进大厅，对着保安就陈述自己的不幸。

保安自然听不懂马先生在说什么，大厅其他工作人员也听不懂马先生在说什么，因为马先生说着一口纯正的甘肃张家川方言，且既沙哑又低沉。

看他人面对马先生很是无策，我便提议让我接待，因为我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人如释重负。

据马先生陈述，他是天水张家川人，今年58岁，年前在一老乡介绍下来京做保安，管吃管住，每天100元。后来和厨师发生了点不愉快，厨师打给他的饭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吃不饱，饿啊，没办法，他想要回工作8天挣得的800元报酬走人，单位不给。他找派出所，派出所建议仲裁；去仲裁委，仲裁委让找法援中心；于是，他便找到了我们。

来我们中心求助时，马先生已在西客站大厅住了好几夜，身上连吃馒头的钱都没有了。

马先生说他真是没办法了，老家没一个亲人，又不识字，智能手机只会发微信看快手，其他都不会，就连说话别人都听不懂。想起这些，好几次，他甚至想一头撞死在单位门口。

期间，马先生时不时地抹着眼泪。

马先生的事，我接触过不少，并不新鲜，倘若公事公办，我完全可以告诉他走仲裁；没签劳动合同，多个确认劳动关系程序即可；如果符合法律援助条件，就去登记。

然而，我不能这么回复，因为常规流程并不适合马先生，就像我告诉马先生的那样：“我理解800块钱对您很重要，但现在对您更重要的是生命：一是找个地方住下来，不要到处游荡；二是有饭吃，把肚子哄住。”

说这话时，我甚至想到，如果马先生的钱三两天要不回来，我就以个人名义给他订张票，让他先回老家。

经综合考量并请示法援中心领导同意后，我拨通了单位方联系人的电话。

作为法援中心工作人员，联系对方，并非我的职责。作为同被清水河养育长大的乡亲，做点分外之事，只要能解决乡亲的困难，让他少一天忍冻挨饿，哪怕有违反工作纪律之嫌，也在情理之中。

好在对方对欠付马先生800块没有异议，说只要马先生去单位办理了离职手续即可支付。

然而，办理手续的地方在大兴。

后来和对方沟通，我甚至忘掉了自己代表着法援中心，面对的都是向我求助的，我应该是昂首挺胸的，然而，我却那么的低微，用几近乞求的语气希望对方可以在马先生的事上通融一下。

是的，这事完全可以通融的。

可喜的是，对方果真通融了，同意马先生可以不去大兴办理离职手续，前往实际工作地点拿钱即可。

马先生的实际工作地方，就在我们中心百米之外。

真是喜从天降，比我自己抢了个大红包还开心。

我将沟通结果告诉马先生时，马先生哭了。

因为后面排队的人还有很多，我告诉马先生尽快前往办理。临走前，看见马先生皴裂的手背和脸颊，听着一句句整个大厅只有我能听懂的方言，一种因乡情而起的莫名感觉在我心里渐次升腾：在我未亲眼看见他拿到钱之前，我得确保我的老乡不再挨饿！

而我，也是这样的不易，看似光鲜，内里，我与马先生何尝不是一样的人呢？作为大千尘世的芸芸众生的一分子，每个人的难处表象各异，但谁人能在悲苦之外呢？

但我毕竟比我的老乡马先生好一点，毕竟没有经受凛冽寒风，没有忍受饥饿。

尽管我能力有限，但万一当马先生没拿到钱，保证他有钱买张票，抵达那个可以听懂他的话、可以给他抵挡风雨的地方去，我想我还可以做到。

我粗略一算，500块钱应该是够了。

500块钱。虽然不多，但是我能为马先生做的全部。

然而，在包里翻了好一会，竟一分钱也没找到，而马先生又不会用支付工具。

时值佳节，意念已起，我并不想因此放弃。

我走向同事时，思及当时自己的身份，首先是一名法援中心的工作人员，哪怕面对的求助者是我的老乡，还是很亲很亲的老乡，过分明显的感情带入，好像是不妥的。

于是，心里决意的五百块，向同事张口的那一刻，成了二百。

那一刻，我甚至对自己刮目相看，感慨多年的职场生涯，到底泯去了我的轻狂和率性，我已然被职场的克制与理性劫持，首先是一名职场人，然后才是一个生活中的人。

我追至大厅门口，将二百块钱塞到马先生手里，告诉他，如果拿钱过程没有预期的顺利，就先去买碗热乎汤面。

马先生自然不肯，说已经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怎么好意思，何况对方已经答应给钱了，马上自己就有钱了。

前面还有好几个等待解答问题的人，我没时间与马先生客气太多，告诉他别嫌弃少，好歹是老乡的一点心意，被其他人看见，我会有麻烦的。

我唯一不能告诉马先生的是，答应给钱并不代表已经拿到钱。这中间，还有一段路要走，而这条路上最大的障碍，是他的方言。

是的，在交流过程中，发现对方拖欠马先生报酬一事，与马先生的表达不无缘故：对方无法对马先生本就不清且在愤懑情绪裹挟下更加含糊的方言做到心平气和地理解并接纳。

看着马先生跑步远去的背景，我百感交集：每个人抱着对活人最大限度的美好期待呱呱坠地，谁能想到，人世间，也有数不清看不尽的疮痍。

快下班时，马先生又来了。

与第一次不同，马先生这次不是来求助的，而是来表达谢意的。

就像他第一次来时一样，这次他表达感谢的话，大厅中，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懂。

当然，马先生并不知道应该将我当作法援中心的工作人员来表达谢意，从始至终，是一位老乡对一位老乡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