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潇/白面糊糊
我的生活中有很多的幸运。比如,结婚之后,我幸运地发现,我的妻子也喜欢吃玉米面。伊常常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今天晚上,我们烧两碗玉米面的糊糊汤。”
我说:“那好啊!玉米面的糊糊,香!”
我说玉米面的糊糊香,不是我感觉到的香,而是我想象到的香。
父亲活着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四两玉米面的故事:“1958年,挨饿的时候,有一次我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向一个亲戚借粮:‘我也知道多了没有,我只要四两玉米面,只要四两。我肚子里好几天没有见过面食了,想烧一碗糊糊汤。’可是,人家就是没有借。不过我也不怨她,那个年代,四两玉米面比四两金子还珍贵。那年代,听说上海的粮票,最小的面值是半两。半两,也能烧两碗汤呢!”
我能想象出父亲借到四两玉米面之后的狂喜,也能想象到父亲喝着玉米面糊糊的香甜,我同时也能想象到他没有借到四两玉米面时的绝望。
但是我小时候最希望喝的,说实话,却不是玉米面的糊糊汤,而是小麦面的糊糊汤。我一直记着有一年我生日那天母亲说过的话:“今天你过岁,本来应该给你做一顿白面饭的,可是——不过,今天晚上的汤,我们就烧两碗白面糊糊儿,而且——再打一颗鸡蛋,甩成丝丝儿……”
(玉米面糊糊)
那是一个连白面糊糊汤都不容易喝到的年代。
有一个星期天,我给邻居的王婆帮忙干活。
她的屋子漏水了,要揭瓦(动词:盖瓦的意思)。她请了一个泥水匠,却没有再请小工,因为我当时已能像一个小工那样给人帮忙了:匠人蹲在房顶上,瓦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王婆跑在院子里,两只旧社会的小脚颠三倒四;我呢,我就斜倚在梯子上。说是斜倚,因为我在梯子上的姿势,不可谓站,也不可谓坐,也不可谓靠。我要把王婆递给我的半脸盆稀泥先接住了,然后一梯一梯地移动到梯子的高处。那真是艰难的移动:脸盆里的泥不能斜了出来,我上梯子的时候不能只顾了脚上却忘记了手上。最后,我奋力一举,把脸盆举给泥水匠的时候,感觉只靠两只脚站不稳,还得麻烦膝盖来顶住梯子——恨不能从膝盖那儿再长出一只手来,恨自己不能像个小猴子那样轻灵地上跳下窜。
这是怎样一种窝囊的劳动啊!
泥水匠虽然是个乐天的秦腔哼哼者,但他却不得不让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太婆做他的下手,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上跳下窜:房顶上的瓦用完了,他就下了梯子,却让我坐在房顶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到了房顶上的感觉真是别开生面,可是我顾不上欣赏房顶风光,因为泥水匠的瓦很快就扔了上来,我得伸手把它们接住。
(揭瓦)
这是多么窝囊的劳动!
匠人要从一片瓦扔起,我会接一片了,他就扔两片;我会接两片了,他就扔三片;我会三片,他就四片……我们终于扔到了七片瓦。七片瓦在匠人手里,是一个整体,七片瓦在空中渐渐分离,七片瓦到了我的手里,又得恢复为一个整体!
这是多么精彩的劳动!
然而匠人却仍嫌不够:“你要是能接住铁锨就好了!你见过用铁锨往房顶上扔泥的动作么?”我说:“我见过。”
我知道那动作实在是太美了:下面的人用铁锨抄上泥,双手一挥,铁锨就嗖地直上房顶,房上的那人伸手轻轻接过,倒下泥,手一松,铁锨就又落回到了下面人的手中。
什么“仰首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那不过是浪漫主义的诗人想象而已,而我看到的,却是活生生现实主义的劳动风采。
但是,我却做不到。当时我没有做到,后来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把它做到。
天黑了,活也干完了。王婆的饭也熟了:玉米面的饼子里,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气味;炒洋芋丝里,也飘出一股一股青辣椒的香味。王婆这天晚上摆出的碗,也是她平时舍不得用的白瓷碗,那碗,温润又精细,让我这看惯了大粗海碗的眼睛,一看那碗就已感到了晚餐的庄严,何况,王婆这天晚上还专门给我们烧了一锅白面糊糊!在那个时候,一顿饭,如果既用上了白瓷碗,也烧了白面糊糊汤,那一定是一顿不平常的饭!
我和那个泥水匠,我们吃了一个香!
吃到最后,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的王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吃,而是看着我和匠人吃——对我说:“狗狗,你吃饱。来,用馍馍把这盘子里的菜底底都蘸着吃了;汤,如果你不想喝了,就算了,王婆一口就把它喝了。”
在我的家乡,直到现在,主人都不会鼓励客人喝汤,因为在他们看来,渴是容易解决的,大地上的水,总比粮食要多得多。但是,一个人要是饿了,那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恐惧。古人也说:民以食为天,却从来没有人说:民以饮为天。
王婆从我面前端走了那只白色瓷碗。碗里还剩下一小砣白面糊糊。王婆没有像她说的那样一口喝完,而是喝了一口又一口。她喝一口,放下碗,和我们说句话,然后再喝一口,再说一句话……她说的话我都忘记了,但是她喝那小半碗汤的动作与神情,我却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回到家来,我给母亲把这事一学说,母亲马上就问我:“你没有吃饱么?”我说吃饱了。母亲接着说出的话让我感到惊讶:“你王婆也真是的,那么小气干什么?一碗汤能多费多少面?!”
母亲让我去给王婆帮忙,是极爽快的,但是,如果帮了忙,却连吃饭都吃不饱,她却是要计较的。那个时代,在我的家乡,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底线就是:至少要让人把饭吃饱把渴喝够。不让人吃饱饭,那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不让人喝够汤,那也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不够意思。
作者简介
雪潇,本名薛世昌,1965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1986年毕业于原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任教于原天水市第二师范学校,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授、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出版有学术专著《文学创作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现代诗歌集《带肩的头像》(作家出版社2003)、思想随笔集《怅辽阔》(重庆出版社2004)、文化散文《人文定西·自然田园》(甘肃文化出版社2007,合撰,第一作者)、学术专著《现代诗歌创作论》(吉林大学出版社2008)、学术专著《论文学语言的来历及其使命》(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教材《百年新诗百篇导读》(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合编,第二编者)、学术专著《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合著,第一作者)、学术专著《话语·语境·文本:中国现代诗学探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现代诗集《大地之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5)。
- 上一篇: 王托弟/病中杂记:心灵何处安家
- 下一篇: 王托弟/让生命来到你这里
初次见面,请填写下信息吧:
相关文章
又是一年重阳节
秋风起,黄叶飘,又是一年重阳到。九九重阳节——这一古老的节日,如同一坛陈年老酒,越品越有味,越嚼越情深。它不仅仅是登高望远的美好时节,更是中华民族尊老、敬老、爱老的传统节日。在这个金秋送爽的日子里,让...
带疾赴职,犹以不告假为要
北宋吕蒙正于《寒窑赋》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嗟乎,天道无常,人生多舛。如吾近日,亦不幸罹感冒之疾,迄今已历一周矣。感冒何以致之?此问若问何以餐食,似显愚钝!然吾仍应之曰:无他因,皆因一...
又是一年采椒时
一又是一年采椒时,又是一年劳作季。想着老家的花椒快要成熟了,我的心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因为我知道,父亲年迈体弱,已经不起这些重体力活的折腾了,所以我就早早地告知父亲,今年的花椒再不要像去年那样一个人去...
中秋月圆,情满故乡
今日中秋,晨光柔柔,秋风飒飒,怀揣着对故乡的深深眷恋,我踏上了归家的路途。手中紧握的,是前一晚在广场上和超市里精心挑选的月饼、点心和面包等中秋节礼物,它们不仅承载着节日的喜悦,更寄托了我对家父的无尽牵...
月是故乡明
又是一年中秋节,又是一朝月圆时。在这么一个美好而又寂静的夜晚,但看一轮明月悄悄地爬上围墙,越过枝头,镶嵌在浩瀚的深邃的夜空,将那无边的如水的光华亳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供人们祭月赏月,千里传...
十五的月儿十六亏
月亮以它亘古不变的规律照例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例将明亮的清辉洒向无边的大地,而洒在老家院子里的月光看上去宛如洒上了一层盐,晶莹而柔和,我仿佛也闻到了一股盐的清香,给人一种如梦似幻、如醉如痴的感觉。在这么...
- 最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