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霞/妈妈的味道
小时候的记忆中,妈妈的厨房里只放着几样简单的调味品:盐、调和、醋、油泼辣子。做饭的食材也大都是一些自给自足的简单食材。厨房里还有一口大铁锅,一个土灶台。尽管简陋,但妈妈却能做出那么多美味可口的食物。
蒜苗浆水杂粮面
儿时的冬天更像冬天,刺骨的寒风夹着雪沫子直往脖子里灌,冻得人手、脚、鼻子、耳朵像被刀割了一样难受。
为了省煤,家里的炉子总是扣着封火盖,不敢敞开来烧。我们睡的土炕,是用树叶、麦衣烧的。大多数时候,到了后半夜,树叶、麦衣燃尽了,炕也冷却了下来,被窝里残存着一点点余温。
学校里更冷。
那时我在村里上小学,诺大一间教室里只有一个用土泥制的炉子。孩子们轮流当值日生,早晨从家里带上玉米芯生火。有时候火生不着,整个教室里却狼烟滚滚,我们被烟熏得流眼泪,咳嗽声此起彼伏。教室的门窗封闭不严,透着尖厉的风。我们坐在里面听课、写字,整个冬天手背肿得像馒头,手上的冻疮破溃流脓。妈平时收集起“黑虎”褪下来的毛,给我缝成暖手筒,冬天套在手上。
冬天的早晨,从被窝里爬起来穿衣服,简直比登天还困难。眼睛盯上好大一会儿寒夜里开满窗玻璃的晶莹剔透的冰凌花,在妈一遍又一遍从厨房里传来的催叫声中,咬着牙穿好衣服。
缩起脖子,抖着牙关子来到厨房,整个厨房氤氲在朦胧的蒸气和浓浓的香味中。妈让我坐在温暖的灶火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我手里,手顿时暖了起来。
用蒜苗炒的炒菜,蒜片和干红辣椒呛的浆水,用玉米面、荞面混和着白面擀的面条。这种结合,让面的香味完美表达,吃进嘴里的是香,吃进胃里的是暖,暖会流遍全身。
冬天的早晨,妈总会天不亮起来,在冰冷的厨房里擀面。
妈说:“一碗热乎乎的面吃进肚子里,浑身就暖和了。”
真是这样,一碗面下肚,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浑身暖了起来。
一碗冬天早晨的蒜苗浆水杂粮面有着抵御寒风的力量,是妈用那双冬天里皲裂的手为我注入的爱和暖的能量。
烫面油饼
那时候,我在县城读书,住在出租屋里。
每周从家里带上妈妈烙的馍馍、自家地里的洋芋、白菜,自己在煤油炉子上炖饭吃。有时候,实在不想做,就啃点馍馍,喝点水,随便对付一下。
夏天还好过,一到冬天,屋里冷得像冰窖。晚上睡在冰冷的土炕上,蜷缩着身子发抖,睡到天亮,手脚都是冰冷的。
到了周末,带的馍馍吃完了。学校门口卖的菜夹馍七毛钱一个,可我硬是舍不得掏出妈给的零花钱买上一个。
那时候周六只有半天课。中午一放学,根本没有心思做饭,便带着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行装,骑着自己那辆“大加重”,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每每推着自行车爬上康坡村那架大坡时,感觉眼前发黑,两腿发软。
一推开熟悉的家门,“黑虎”从地上一跃而起,摇着尾巴,兴奋地汪汪地叫着。
我大声喊“妈——妈——”。
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同时传出来的还有烫面油饼的香味。
放好自行车,奔到厨房,案板上烫面油饼码了高高一摞。
妈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妈知道,我每次都会空着肚子往家里赶,她总是提前做好我爱吃的烫面油饼。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抓起一块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刚烙出来的烫面油饼热气腾腾,饼皮金黄酥脆,中间一层一层卷着葱花油酥,倾刻间,味蕾和胃同时被俘虏。
一边吃着,一边喋喋不休地和妈说话,从学校、老师、同学到班里的趣事、嗅事,仿佛憋了许久的话,要一股脑倒出来。
“黑虎”在院子里使劲挣着铁链子,冲着厨房叫嚷开了;鸡窝里的鸡也扑腾着翅膀“咯咯”乱叫着。妈这才想起来,忘给鸡娃和狗娃喂食了。
多么亲切可爱的家,多么熟悉美好的场景!回到家里,坐在妈妈身边,置身于妈妈的味道里,一颗不安的心才被稳稳地安放。
小蒜胡萝卜搅团
当春雷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春雨沁润了干涸的土壤,小蒜叶携裹着地层深处的气味悄悄钻出了地面。
嫩黄的叶片如针尖般粗细,似葱又似韭,春天温暖的阳光和轻轻抚过地面的风给了小蒜叶足够生长的勇气。在田埂上,在沟渠边,在绿色的小山头上,在果园里,在无人涉足的坟地里,一簇簇、一丛丛随性而旺盛地生长。
放学后,我们一帮孩子相约去挖小蒜。
用小剜刀刨开层层土壤,露出小蒜头雪白的、如黄豆粒大小的小脑袋和细长的根须。一缕缕浓郁的蒜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有了小蒜,妈少不了要做小蒜胡萝卜搅团。
用小蒜呛油锅,加水,放入擦成细丝的胡萝卜,放入调味品,做成汤汁。
再馓一锅馓饭,用筷子将馓饭夹入汤汁,放入油泼蒜,淋入辣椒油。
“小蒜搅团,憋死老汉。”这首儿时的童谣,足以证明小蒜搅团的美味。
这个季节里,妈总是想方设法利用大自然的无偿馈赠为我们变换着口味:苜蓿、槐树芽、灰灰菜青菜,香椿拌豆腐,地软洋芋丝包子,花椒芽酸菜饼子,苦苣、荠荠菜酸菜……好有,当榆钱成串、槐花飘香时捋下来做成榆钱、槐花饭。
爸不在的那无数个日子里,柔弱的妈一个人从早到晚在地里劳作;一个人照顾着我和哥;一个人做着别人家里都会由男人们去做的事情。
或许,在我和哥看不见的时候,也会有愁云惨雾爬上妈的面容,但她总能把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色有香,有板有眼。
妈脸上绽放的宛如夏花一般明媚的笑容,让那些贫瘠的岁月开出了花。
鸡肉炖干姜豆
那一年,爸单位上突然有了一个规定:职工可以带家属到工作单位。这个消息对于常年与我们聚少离多的爸来说,无疑是个重磅好消息。他决定带我们娘仨去他工作的城市。
妈有些犹豫,毕竟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行。
我和哥则欢呼雀跃。小孩子对于未知的旅途和新鲜的尝试总是充满了好奇与向往的。
最终,爸打消了妈的疑虑,我们跟着爸去了。
爸向单位申请了一间略大点的职工宿舍。妈在墙上糊满了报纸,遮住了斑驳脱落的墙皮;床上装上了白色纱网蚊帐;一张粗笨的木头桌子上铺上了碎花桌布;窗户外面的一块空地上种上了八瓣梅(即格桑花)。当八瓣梅开花时,一推开窗户,便能看到那些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花朵如朝霞般美丽绽放。
简陋的房间被妈布置得温馨而舒适。
爸在房子前面简单地搭了一个厨房,盘了锅灶。
勤劳惯了的妈在厨房旁边搭了一个小鸡窝,养了一群罗斯鸡。
每隔好长一段时间,妈会给我们做一顿鸡肉钝干姜豆。
妈买来姜豆,煮熟,然后挂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晒干,装在一个茶壶形状的有着圆圆肚子的篮子里。
每次妈在厨房里煮鸡肉时,我像尾巴一样粘在她身边。
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妈一掀锅盖,那香味直钻鼻孔,我不由得咽着口水。妈笑着用筷子从沸腾的锅里捞出一小块,用嘴吹吹,喂在我嘴里。我仔细地咀嚼着,陶醉在那浓郁的香味里......
鸡肉煮至九成熟,妈便从篮子里掏出一大把干姜豆放入滚动的鸡汤,再小火慢煮。干姜豆尽情地吸收着浓浓的汤汁,让自己舒展膨胀,出锅后的味道比起鸡肉有过之而无不及。
鸡肉炖干姜豆是那个特殊年月里能端上餐桌的至上美味,给我们带来了比过节还要隆重的喜悦。
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那张爸从工地上捡来的边角料做成的简易餐桌旁,幸福的滋味尤如这道菜一样珍贵,一样浓烈,一样令人久久回味。
从小到大,能和爸天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在那个不足十五平米、铺着牛毛毡屋顶的简陋小屋里,我们一家人度过了我童年时光中最幸福的几年。那是蕴藏在我儿时记忆中一抹温暖的底色,我和哥任性地被爸宠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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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流转,匆匆已是数年。
妈妈的味道成了我心中最深刻的想念。
那炎炎夏日里清凉爽滑的面鱼;那严寒冬日里坐在热炕头上就着酸菜、咸菜吃的馓饭;那洋芋疙瘩和锅边贴的有焦疤的气托儿;那刚从地里割的滚动着露珠儿的韭菜芽和鸡蛋调陷包的小鱼、草帽、月亮形状的饺子;那酸菜饼子缠着大葱叶、抹着油泼蒜的美味;那撒了辣椒面的软软嫩嫩的炒豆腐;那喷香的大白蒸馍、葱油花卷和卷了胡麻油渣的饼子;冬天里那一缸萝卜、洋洋芋、大白菜叶子腌的咸菜;手伸到老母鸡暖暖的屁股底下触碰到鸡蛋时内心的狂喜和鸡蛋不够面粉来凑的炒鸡蛋;妈劳累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躯为我们做的“懒疙瘩”;过年时美味的红烧肉和香甜酥脆的油炸果子......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份记忆,它们存在于我们心灵深处,柔软、质朴、纯净、温暖;它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唤起我们心底里最深切的悸动、最美丽的乡愁,带着一点点忧伤,一点点欢愉;它们隐匿在时光深处悠远绵长,令流年生暖、岁月生香;它们如同飘过天际的雪花,没有悲凉的色调,却温润了那些寒冷的岁月;它们如同清晨睁开眼睛的一瞬,看到窗玻璃上透进来的那一米阳光,温柔清亮,刚刚暖,也刚刚好。
时代不同了,我的厨房里和妈妈当年的厨房大相径庭。
我的厨房里各种调味品层出不穷,食材也是丰富多样;天然气炉灶又快又卫生,各种烹饪家电几乎一应俱全。
我也学着妈妈的样,为孩子们做各种吃食。做他们热衷的汉堡、鸡米花,蒸肉包子,包小馄饨,炸油糕,做小点心......家里每个人的生日蛋糕,我也学着自己做。
我享受钻进厨房里,精心为家人孩子做各种美食时那样一种平静如水、怡然自得的心境。
我也会每天早早起床为孩子们做早餐,一碗鸡蛋汤、小米粥;一个鸡蛋饼、小花卷......我希望孩子们能暖暖地吃上一口出门。冬天的早晨,孩子们能浑身暖暖地去迎接寒风。
多年以后,无论我的孩子长多大、走多远、身处何地,他们心中始终能留有一个位置,和我一样,用来存放妈妈的味道,存放妈妈用心给予他们的温暖和爱。他们能够带着这样一份温暖和爱,善良和美好,深情地行走于世间。
作者简介
张红霞,甘肃省秦安县王尹镇人。喜欢阅读美好的文字,喜欢用文字回忆成长岁月里的温暖点滴,记录琐碎生活里的细小感悟;亦热爱厨房里锅碗碰撞,三餐四季,灯火可亲的烟火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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