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亮晶晶(小说)
他们是一对夫妻,牵着手缓缓走在恬静的月色中。男人的腿有点跛,走起路来总是有那么一点踉跄。他亲密地牵着女人的手,甚至把女人也带的有点踉跄似的。六月的天气,气温有点燥热,即便是晚上室外的温度依...
雨下得极大,白色的水雾升腾而起,又在天上重新拢成了压城欲摧的黑云。喧嚣的雨声已冲刷出一层新的寂静,厚重地凝固在世界本来的面目上。公交车在满地雨水中劈波斩浪,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寸步难行。车里的人也像被关进来的黑云,乌压压地挤作一团,有人抱怨有人谩骂,有人高声讲电话,亦有人叼着黑兰州谈笑自若。我看了看手表,又望一眼窗外,车队排成的钢铁长龙似乎没有尽头。
省级青少年组乒乓球团体赛一触即发,我这个主力队员却要迟到了。它将是我身为省队乒乓球运动员的最后一战,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场比赛。
我毅然拨开人群在下一个站点跳下公交车,推了一辆共享单车冲进雨幕里,总算是赶在比赛正式开始前以一个潇洒的飘移把单车停在体育馆门口。我用毛巾擦擦头发,换了件球衣,立即投入了赛前热身。
教练组运筹帷幄,制定了一套“田忌赛马”的战术,针对对手综合实力和具体情况精准打击。我的双打搭档仍然是从小要好的哥们儿乔子隽。子隽是咱们队数一数二的右手横拍正手反胶两面弧圈打法的队员,打起球来像一门大炮,一刻不停地朝着对面火力十足地狂轰滥炸,从观众席到教练组都觉得他凶悍地像是要去打架。代价般地,他的腿伤很严重。平时没什么影响,发作起来又要命,上场时他打着几层绷带硬撑,每个侧身的动作几乎使他倒地不起。主教练心疼地热泪盈眶,几度以手覆额连连轻叹。打小子隽就立志要杀进国家队,要登顶大满贯,要在奥运会上升国旗奏国歌,哪怕为此伤病缠身也在所不辞。这么想着,我望向他又垂下目光。我们一路比肩奋战,可后面的路我不能陪他一起走了。他会觉得我很不义气吗?会觉得......我是个逃跑的懦夫吗?
“肩伤还好吗?”拿下双打后,子隽拍了拍我。
“还好,没什么影响。”我活动着刚刚喷过氯乙烷的肩膀,一面回答一面寻思着下一轮该怎么打。
“秦博啊,你打得这么好,真打算就这样离开乒乓了?你......舍得吗?”他压低声音问。
半晌我才点点头,苦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虽然舍不得,但我也一直没有放弃文化课啊,所以还是想......参加中考上高中的。去年就已经错过一次了。”
他似乎理解我的想法,笑了笑:“总之,先打赢比赛吧,别留遗憾。”
几局鏖战过后,我旧时的肩伤变本加厉。我强忍疼痛,擦了擦球拍,微调握拍姿势,深呼吸,然后再次附身蓄势,待裁判示意。我向对手发球,一时间,银白色的闪电在两扇红黑板间划出细长的弧线,球点落在球台上又撞击在球拍上的声音细密如雨点。我们从近台推挡渐渐转变为远台对拉,随着比赛的白热化,观众席上的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我和我的对手已经打出了整整十板,但显然他已经有些跟不上我的节奏了。我要在下一拍拿下赛点。念及此,我沉下一口气,利落地沉胯摆腰挥臂甩腕,正手削出侧旋球。球越过球网后,路线就变得诡异莫测,最终擦着中心线斜飞而出,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我抓住他仓促回球的失误追击,送上一拍暴扣,清脆的击球声打破胶着的战局,白色的乒乓球跃入空中,宣告我的胜利。
结束了——这是我看到对手僵在原地的身形和后知后觉的神情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我的球拍脱手。结束了。
直到子隽他们张开双臂欢呼着我的名字冲过来抱住我,观众席的喝彩声震耳欲聋,人们纷纷激动地挥舞着帽子、雨伞和外套祝贺,我才像婴儿刚刚记起呼吸一样记起我们的战果。
我仰起头,正看见那被打飞在半空的小白球遮住了明亮的灯光,通体被映射得半透明,落下时宛如一轮圆月。
我笑了,哭着笑的。
两天后,我回队里收拾物品,子隽来帮我打点,给我买了一大听可口可乐。
“现在你可以敞开喝了,”他把瓶子递给我,羡慕地咂咂嘴,然后向我做了个举杯的动作,“好兄弟,无论如何我支持你的选择。一定要考个好高中啊。等我进了国家队上了奥运会,你可一定要来看我打老外哈。”他是笑着说的,眉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可我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咱们就约好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使劲儿把话说得中气十足,“才都刚刚十六岁啊,我们都有好前程。放心吧,我秦博可是有专业素质的运动员,退役不褪色!”
更衣室里,我和子隽的储物柜挨着,柜门上一溜儿国乒手的牛皮纸海报贴过去,马龙、许昕、张继科,赤金战袍与里约热内卢会馆充满热带风情的绿色场地相映成辉。
临走,主教练追出来送了我两件球衣,一件火红色一件群青色,说是叫我留个念想。
2021年的夏天如期而至,我已回归实验中学的初三级9班。在这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我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的,是决定我学业生涯的中考。我的班主任姓许,教语文的。老许授课时爱开窗,让风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件狭长教室。阳光在学生们的发间、笔尖、书本上的字里行间肆意徜徉,点亮了空气中精灵般飞舞的浮尘,也似乎点亮了我若隐若现的未来。
老许是个乒乓迷,课业之余与我常有交流,有时甚至要我带他一起参加双打,我们渐成忘年交。某天傍晚老许十分郑重地邀请我去体育馆对面的咖啡馆一坐,说是有人想要见我。我怀着好奇心答应了。
我们所在的这家咖啡馆救命稻草般地挂在香榭丽舍公寓楼下一排低矮的铺面之间,广告字的灯光不大显眼,似是无心博取行人青眼,落寞地有如孤家寡人。我和老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橱窗外,行人来去匆匆,车流穿梭不息,信号灯忠实地熄灭又亮起。在逐渐降临的夜幕里,对面的体育馆内只有我曾无比熟悉的训练场亮着灯光,一星耀目的暖橘黄为这幢高大的建筑物衬出高级灰的质感。我盯着那星灯光出神,回想我昔日的战友们奋力挥拍的风采。......那时候啊,球馆很小,转个身就互相打了照面;现在呢,世界真大,走两步,就散了。
“爸,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这就是秦博吧?”一把清亮的天籁打断我感伤的思绪。来者是个高个儿姑娘,高高的马尾,白皙的皮肤,苗条又健美的身材,亭亭如一枝清荷。
“这是我家姑娘,许小青。”老许介绍说。
我起身与她握手。她小臂上的肌肉柔韧紧实,只一眼我就看出她也是打乒乓的。
她说:“我是前省队队员,前年退役的。祝贺你,秦博,我一直很关注你们男队的几位主力。”
我当然听过许小青的大名,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本尊。她可是风头无两的天才乒乓少女,省级比赛女单冠军五连冠得主,名副其实的五冠王——这样辉煌的战绩即使放在男队也无人能望其项背。听说她早就被拔进了国家队,斩获了不少世界级奖项,正是当打之年,怎么就退役了?
“小青姐,你怎么不打了?”
“嗳,”许小青莞尔一笑,“俗话都说花无百日红嘛,我现在的技术更适合带带新人。风头出了,荣誉挣了,我也就知足了。”
“......舍得吗?”我一愣,不自觉地问。
“当然舍不得啊。可运动员的好光阴也不过那么几年,都会面临退役的一天。既然无法去改变,那么让心中不留遗憾才是最重要的。秦博,你很聪明,我想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我没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我想到子隽,想到他的腿伤,想到我们的约定。即使如今的他如同烈火般无畏,将来也终有一天......
“对了,这是乔子隽他们送你的礼物,托我带来。乔子隽要我告诉你,他已经去参加集训了,不出意外的话,稳进国家队。因为走得急,没能和你道别。”说着,许小青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册同学录,微凉的硬质封面因为带着故人们的祝福而泛出些许暖意。
“谢谢小青姐。我会找机会联系子隽的。”
与老许父女分手后,我趁着月色尚好蹓跶到家附近的一处公园,拣了一条长椅坐下,把同学录置在膝上,翻开。里面夹着我们的照片,新洗出来的,有四五张;每个人都在扉页签了名。果不其然第一页就是子隽写的,工工整整地抄了一段张学友的歌词:
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你陪了我多少年
幕还未谢
我默然。真是应景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有勇气继续往后翻。
第二张是主教练的笔迹,写了很长一段话:“红是暖色的,它是热闹的、流动的,所以近于复杂;青是冷色,它是凝静的、独立的,是单纯的象征,象征着存在与永久。青的永恒与凝静,使得一切流动变化都获得停留与凭借。人的悲剧便在不可停留,我们有了生而终于要走到死,我们有了活泼而终于要走到衰歇,这不只是生命的现象,而是一切历史的法则。在时间老人的愚弄上,我们因此更爱那停留与凝静。”
他们是那么想留住我......一时间,我的眼前雾霭迷蒙,豆大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哪儿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眼圈发紧鼻腔发酸,此时此刻只有想回到他们中间重新牢牢握住乒乓球拍的冲动。难怪主教练要我带走的球衣是火红色和群青色的,原来有这层寓意。那是陪伴了我十多个春秋的战袍,是我火色青春的缩影,是我青色传奇的帷幕。
这两种颜色也让我再度想到了许小青。我立即打开手机百度,马上就有她早年比赛的视频推送过来。那时的她一头短发干练整齐,一双生生大眼顾盼神飞,身着火红色球衣,每一次正手爆冲每一次反手推挡都彪悍凶狠迅疾干脆,举手投足间杀气毕现。我第一次见一个女孩打球打得这样稳这样快这样行云流水快意恩仇。那个每赢一球都锐呼一声“飒”的许小青,就是赛场上的女王。冰雪聪明如她,审时度势、见好就收,主动离开前线扶持后进,把自己的技术和经验倾囊授予新人,谁说她的好年华结束了呢?这才是真正的退役不褪色啊。
初心不改勇往直前的子隽不会后悔,洗净铅华春泥护花的许小青不留遗憾,我们的国球也正因为不乏他们这样“一朝为乒乓,终身为乒乓”“志改心不改,退役不褪色”的人,才有如今的独步乒坛、薪火相传、生生不息。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临阵脱逃?半途而废?可是我的选择也没错啊。或许比起他们,我缺少的正是坚定信念、面对未来的勇气。
我忆起决赛那天,体育馆半空中落下的圆月。那是我最爱的小白球,十多年来一直是它忠诚地伴我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悲欢笑骂,它都见证。从前它总被我握在手里,现在及今后,我想把它存在心里。相比火焰般生气勃发的子隽和青空般平和沉静的许小青,我倒更想成为一股含蓄的、温和的紫色,用温柔坚韧的力量和积极但不强求的态度满怀勇气地面对未来。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履行与子隽的诺言,也会像许小青那样真正做到退役不褪色。
清风起,银月明,幕还未谢,韶华仍在,蝉鸣依旧,林梢婆娑。我阖卷抬眼,只见树影满天摇落。
(指导老师 刘香琴)
作者简介:
徐欣玥,17岁,天水一中高二14班学生。兴趣爱好广泛,如写作、漫画、素描、打乒乓球等。初中时曾荣获“科技.体育.艺术节作文竞赛”三等奖一次,一等奖两次;高一时曾荣获作文竞赛一等奖及2022年全省学校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成果学生学史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