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雅娟/一片火红的云霞
山区的乡村,一到傍晚,遇上晴朗的日子,总会红霞满天。
血红色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放眼望去,远山以其巍峨的姿态岿然不动,似乎在安静地守护着山里的一草一木。
当夕阳悄悄挥别,低下头去,藏到山后去了的时候,满天的云霞笼罩着整个山村。
渐渐灰暗的天色,渐渐热闹起来的村庄,渐渐升起的袅袅炊烟,流过家门前的那条小河还在唱着潺潺的歌,不知疲倦地流淌着。
这时,永安村已是鸡犬相闻,家家户户炊烟四起了。
云霞的父亲穿着中山装双腿盘着坐在炕上,他的旁边是一个布满灰尘的火盆,和火盆紧挨着的是一个老旧的炕桌,炕角坐着的是六十多岁的阿婆,一头白发下面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了皱纹。
吃过晚饭,云霞一家惯例坐在一起喝茶。
云霞的母亲穿着黄灰色的宽裤子,乱搭一件已被弄得脏兮兮的花白上衣,头戴一个粉色的头巾,她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双被岁月操磨得满是茧子的手,不时地拉扯着针线,那是为云霞缝制的上学的书包,一个绿色格子的斜挎单肩包,好看得让人满心欢喜,甚至觉得那仿佛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珍宝。
当夜幕沉沉地笼罩着永安村的时候,整个村庄一片漆黑,只有云霞家,老旧的炕桌在煤油灯下泛着岁月陈旧的黄晕,黄色的小火苗不安现状地跳动着,火盆里烧着的柴使得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青烟,不过却为这黑咚咚的土屋增添了不少光亮。
一家人正在为与哪家合作耕种的事而发愁。村里每年耕种都会一起合种,经过一番讨论之后,选定了二喜家。
"阿妈,早点睡吧!明天我就去借驴,顺带去学校把我的名报了。"云霞对母亲说着便踏出了堂屋,径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
夜色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同时又充满了不可言诉的忧伤。
云霞一个人躺在炕上,抬头望着屋顶,漆黑一片,她小小的心里怀揣着大大的梦想。
她想要读书,去学校学知识,像老师说的那样“用知识改变命运”。可是,云霞是个女孩子,弟弟长大了也是要上学的。家里地又少,父母亲种地辛辛苦苦养活一家人已经是困难重重了,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加上年迈又体弱多病的阿婆,勉强维持生活还算可以。村里同龄的女孩子都已经不上学了,帮衬家里做一些农活和家务事。甚至邻村有个女孩子已经许配了人家,和镇上一家收粮食的大儿子订了婚。云霞也曾听父母在背地里谈论她的未来:“女娃嘛,念那么多书也没有什么用。等娃再长大些,就找个合适的人家……”
想到这里,眼泪从她的眼角热热地滑落,那一夜,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云霞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云霞没有走出过大山,但是在她心里,大山外面充满了美好和希望。
当她走进学校的第一天起,一种一定要走出大山的信念在她心里悄悄发芽。她喜欢学习,她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她不愿意像村里的那些女孩子一样,早早地嫁人,将一生又交给那该死的命运,永远重复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一辈子在山沟沟里,只要肯吃苦,生活虽说不上不好,但是云霞向往书中的世界。
她被大山外面那些未知的渴望所陶醉,像着了迷一样,在学校里她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所以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说她要读书,她不愿意一辈子留在大山里,那种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
袅袅炊烟透过这灰蒙蒙的天际从烟囱直直升起,这是朴实的庄稼人春耕的第一缕清烟。过了正月十五,庄稼人陆陆续续开始下地干活。
黄土高原的天是枯燥乏味的,冬日层层叠叠的山上那一块块光秃秃的田地,像一群刚剃过头发的和尚。
庄稼人迎着凉飕飕的晨风各自下地了,队伍浩浩荡荡,好似整装待发的军队,有的拉着骡子,有的驾着马车。
此时家里也一切备好,门口杏树上栓着的是从二喜哥家借的毛驴,骨瘦如柴。
远方山上冒出的缕缕青烟是耕作的人们在取暖。
天还不是很亮,灰蒙蒙的,一轮圆月依然清晰可见。穿着厚厚的棉衣,乘着驴车,云霞跟着爸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站在光溜溜的黄土上,打着抖擞,用力地搓着双手,冷风从裤腿里直灌上来,身子单薄的云霞,不禁打了个冷颤。
黄昏时分,他们才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夕阳西下,天边的彩霞把天空映得漂亮极了,远远望去,他们在夕阳里匆匆赶路的身影,像是在书写一首庄里的劳动者之诗。
回到家里,母亲围着围裙为一家老小准备着晚饭,云霞也是母亲最得力的助手。
晚饭过后,云霞拖着疲倦的身子来到灶台前,挽起袖子,开始了她的任务。
灶台上煤油灯里的煤油所剩无几,发出淡淡的光芒,周边的厨具模模糊糊。云霞从锅里慢慢地摸出碗筷随手放于锅沿边,一不小心,手碰到了锅边的什么东西,突如其来的感觉有一股液体直涌而来,顺着灶台一涌而下,还有空气中飘荡着浅淡的香气,云霞瞬间懂了:那是清油的味道。她猛然间醒悟过来,那个遍体油垢的清油壶已经倒了,她有些恐惧。
夜更暗了,黑沉沉一片,云霞听到母亲沉重的步伐,似是赤脚大仙降世一般的跨过了厨房的门槛。
不知是满屋清油的香气,还是母亲发现了她打翻了油瓶,母亲二话没说,顺手拿起门后的笤帚向云霞挥之而去。
云霞躲避掉母亲的笤帚,“飞”身跃过门槛,大声哭着,却没有眼泪。
母亲也跟着狂追。
屋里,父亲、阿婆、弟弟,都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疑惑着却没有人出来阻止母亲。
家里的院子很小,若像这样循环闹腾,怕是会被母亲打到。云霞灵机一动,便一股劲从大门里逃窜出来,两条已经跑得发软的腿抖擞着,最后躲避在领居家那个堆砌着的土坯墙后面。
吓得瑟瑟发抖的云霞蹲在墙角,两行泪水一涌而下,满肚子的委屈和抱怨。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抽泣着。夜更加深了,村里的庄稼人因白天劳动的疲倦都已经熄灭了屋里那盏可怜的灯光。她无心观看寂静夜空里的星辰,对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多的是恐惧和害怕,泪水滴在她紧紧抱着的大腿上还有乌黑的土壤里,瞬间又消失在暗影里,那远方透着光亮山间的树木摇摇晃晃,悠悠荡荡……
远远的传来熟悉的叫喊声,那是母亲。
云霞再次感到慌忙,她的心在扑通扑通直跳。但是她知道必须要勇敢面对,可当她要起身走向母亲时,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土坯子越挨越紧,像泡泡糖一样粘在了一起,一点声响也没有。
云霞的母亲还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又是那样嘶声力竭,透着焦急和担心。还有阿婆的声音,弟弟的声音。
最后,母亲找到了云霞,她像个犯了大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慌慌张张地跨过门槛,一股脑地窜上了炕,似一条狗一样爬坐在阿婆的身边,嘴里不敢说出一句话,头掩得低低的。
母亲紧随其后,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她嚷嚷道:"你可知那一壶油够我们一家吃多久,好好的油,洗个碗被你糟蹋成什么了!”她的眼里全是心疼和失望。
"倒了就倒了,孩子也是不小心啊!"阿婆用沉重的口气说。云霞只是把身子蜷缩在一起,依靠着阿婆,心里依旧在颤抖。
这一夜对云霞来说很漫长,就像多年后想念母亲的光阴一样。
六月,农田一片金灿灿的,风吹过来,满眼金黄的麦子都低下了头,正是收割的好时节,而收割的季节最累的是母亲,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操心。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赶上下雨刮风的天气,就一直咳嗽不停。但是每一次云霞提议母亲去医院看看的时候,她总是搪塞说自己身体好得很。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料到,平时总说自己身体硬朗的母亲会早早地将她的健康拱手送给了她辛苦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
那一年刚好赶上云霞参加高考,得知消息的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谁也看不穿她内心的悲痛,仿佛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心墙全部崩塌。
云霞匆匆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加上又是农忙时节,葬礼很简单,很快云霞回到学校里。
临走前的晚上,云霞看着弟弟熟睡的脸,强忍着泪水:“好弟弟,你要听话,姐姐去读书,将来才能更有能力照顾你,妈妈不在了,姐姐就是你的娘。”云霞心里自言自语。
突然阿婆走了过来,拉着云霞的手,双眼无神地望着云霞说:“我的娃,我可怜的娃,早早睡去,明早还要上学哩。”似乎在感叹老天怎么这样没眼,可怜的孩子早早就没了娘。
父亲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那个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的烟锅,一口接着一口抽着旱烟,一句话也没说。
夜里,云霞从睡梦中醒来,她发现父亲就坐在炕头,竟然在偷偷抹眼泪。
这是云霞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她心里形象那么高大的父亲居然也有软弱地不堪一击的一面。
云霞心想父亲肯定一直都没有睡,一个好好的家突然就不像个家了,失去妻子的悲痛,加上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竟然也不知所措地像个孩子。低着头,思索着什么,似乎在努力规划着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过。云霞假装没有发现,转过身安静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临走,父亲将云霞送到车站,父亲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到最后他对云霞说了一句“好好学”。也许,当一个人内心真正的悲痛时,是无言的。
云霞又回到学校,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在那个身材单小的女孩身上上演了怎样的悲情。
日子又回到从前,好像和往常一样 但是又如往常截然不同了。
一到晚上,夜幕降临,风瑟瑟地吹着,打在云霞单薄的身上,面对失去至亲的悲痛和高考的压力双重考验,云霞总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校园里。
不知是哪个工作认真的女老师,将她的孩子带到学校,那个母女手牵手一起走的背影,一下子触发了云霞心里深藏着的悲痛,泪水夺眶而出。她平静地走着,内心却波涛汹涌。她将所有对命运的不甘和对母亲的思念幻化成为学习的动力。所以她日夜艰苦奋斗,挑灯苦读,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只是改变苦难的命运,我要努力!
悲伤逆流成河,缓缓流过云霞和父亲的心上。
参加完高考,云霞便回到家里,因为她知道,父亲需要她,弟弟需要她,那个没有母亲操持一切的家需要她。她和父亲一起走在那条似毛毛虫从深层土壤里爬出来的小路(其实只是山里的人和牲畜踏出来的路径)。父亲背着干粮、水、镰刀,云霞紧随其后。日子似乎和往常一样安静而祥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本应该是一家人走的路上,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
山坡里的野草莓早已熟透了,云霞折了一把野草莓,虽流着口水却舍不得自己吃要将它们拿回家给可爱的弟弟。
云霞知道,母亲是因为农活太累导致疲劳过度,所以在傍晚的夕阳里与世界告别的。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没有了干活的搭档,云霞和弟弟没有了妈妈。
收割的日子很快,只有云霞帮着父亲一起收割,太阳烈烈的照在身上,父亲脸颊上滚下来的汗珠,仿佛也飘散着浓浓的香气。父亲牵着驴来来回回的驮了好几日,所有的麦子就被运到家里。
云霞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地上帮助父亲收割庄稼,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同时她像妈妈一样甚至比妈妈还要细心地照顾弟弟。父亲看到云霞越来越像她的母亲,这个家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可是云霞却看到爸爸笑了,笑得像从前那般幸福。
山上的野草莓红得透彻,红得发紫,摘上一颗放到嘴里,真甜啊,甜得心头痒痒。落日余晖下的小路上,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封快递奔跑着,孩子满脸笑容,满怀期待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火红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
戚雅娟,字修贤,女,于1998年出生于甘肃定西。现就读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 曾在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中获国家一等奖,在新时代校园文萃创作比赛中获一等奖。爱好读书写作,喜欢国画书法,渴望用自己的努力书写人生不被命运的牢笼束缚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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